实际上,罗彬心里清楚,就算他不把言冰云的存在透露给北齐,按照庆帝和陈萍萍早已布好的局,肖恩最终也会被“释放”。
而他,正是护送肖恩回北齐,并从他口中套出神庙秘密的最佳人选。
陈萍萍当年抓捕肖恩时,顺手将其孙子一同擒获,多年来明里暗里向肖恩透露了不少零碎信息,引导他相信自己的孙子就在儋州。
以肖恩的老辣,出来后很容易就能将线索指向罗彬。
这本就是陈萍萍与庆帝苦心经营多年的计划——利用肖恩对血脉亲情的执念,让他误认罗彬为其孙,从而在返程途中放松警惕,吐露那个关乎神庙所在的惊天秘密。
“这么一看,”
罗彬摩挲着下巴,
“我提前把言冰云卖出去,反倒是帮了他一把?让他不用再在敌国提心吊胆地潜伏,还能立个‘被俘不屈’的功勋,早点回国升官发财?嘿,那他是不是还得谢谢我?”
当然,这只是玩笑之想。他并不介意护送肖恩回北齐,正好也能借此机会,亲自去会一会苦荷,落实之前的合作细节。
北齐使团既已抵达,接下来的重头戏便是两国谈判。
按理说,罗彬这个陛下钦点的接待正使,也该在谈判桌上有一席之地。
但他对此毫无兴趣。
谈判?无非是互相扯皮、讨价还价,磨嘴皮子的事儿,既无聊又耗费心神,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干,比如那位口若悬河的辛其物辛大人。
至于他自己,则开启了“不务正业”模式,有事没事就往皇家别院跑。
名义上的理由冠冕堂皇——给婉儿复查身体。
“婉儿,最近感觉如何?胸口还闷吗?来,让为夫……咳咳,让为医好好听听。”
罗彬一本正经地拿着他已经捣鼓出来的简易版听诊器,眼神却带着促狭的笑意。
婉儿每每被他这番作态搞得面红耳赤,尤其是当那微凉的听筒隔着衣物触碰到肌肤时,更是羞得连耳根都红透了,声若蚊蚋:
“好、好多了……范闲,不必……不必如此……吧?”
一旁的灵儿看得火冒三丈,忍不住跳出来,指着罗彬的鼻子教训:
“范闲!你这个接待正使,不去鸿胪寺忙着两国谈判的国家大事,天天跑来这儿……这儿骚扰婉儿!你简直是不务正业!枉费陛下对你如此信任!”
罗彬掏了掏耳朵,一脸的无所谓,懒洋洋地反驳:
“国家大事关我屁事?我就是个挂名的,明确告诉你们,活儿我是一点不干!谁爱干谁干去!”
“你!你就是个大懒虫!”
叶灵儿气得直跺脚。
“嘿,说谁懒虫呢?看来为夫得好好给你来一场‘爱的教育’,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夫纲!”
罗彬作势欲扑,吓得叶灵儿“呀”地一声惊叫,转身就跑。
一时间,皇家别院的花园里,只见一袭红衣的叶灵儿如同受惊的小鹿般在前面飞奔,罗彬则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
林婉儿坐在廊下,看着这熟悉的一幕,掩唇轻笑,眼神温柔,对于罗彬这种近乎无赖的逃避职责和与灵儿的嬉闹,她似乎早已习惯,甚至觉得……颇有生气。
玩闹过后,回到墨香居。
若若正在湖畔练习海棠朵朵教导的轻功,身姿翩跹,已有几分英气。
见到罗彬回来,她立刻收功,小跑着迎上来,熟练地为他端上温热的茶水,又去准备点心,忙前忙后。
罗彬接过茶杯,看着妹妹欲言又止的样子,抿了口茶,问道:
“若若,怎么了?有事跟哥哥说?”
若若绞着手指,低着头,小声道:
“哥哥……我,我有点想海棠姐姐了。她……她走到哪里了?安不安全?我们……我们能不能让二狗子给她送封信去?”
罗彬闻言,微微一怔,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放下茶杯,揉了揉若若的头发,语气温和:
“这有什么不能的?回头我就把二狗子找来。不过她们现在估计还在路上,为了安全起见,行踪需要保密。过几天,等她们到了北齐,安定下来,你再写信,让二狗子送去,好不好?”
“嗯!谢谢哥哥!”
若若立刻开心起来,脸上重新绽放笑容。
看着若若因为能联系上海棠而雀跃的样子,罗彬忽然发现,被若若这么一说,他自己心里,竟也泛起了一丝对那个直率、英气、有时又有点虎的北齐圣女的……想念。
想起湖边切磋的畅快,想起凉亭斗嘴的乐趣,想起她离去时那复杂的眼神。
啧,那丫头不在,是有点冷清。
然而,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哉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两国谈判接近尾声,即将敲定最终条款的前夕,某夜,罗彬正准备洗洗睡了,王启年突然火急火燎地找到了墨香居。
“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王启年跑得气喘吁吁,额上见汗,脸上带着罕见的惊慌,压低声音道:
“院里……院里有人密谋,要……要刺杀陈院长!”
罗彬正躺在摇椅上看医书喝果汁,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道:
“老王,你的消息滞后了,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陈萍萍身边有影子在呢,怕什么?又不是大宗师亲自出手。”
王启年急道:
“哎呦我的大人呐!这次不一样!听说参与的人不少,而且都是好手!下官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啊!影子大人虽强,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罗彬睁开眼,看了看王启年那担忧的神色,知道他是真心敬重陈萍萍。
陈萍萍这老狐狸,既然敢设这个局,必然有万全准备。
不过……老王说的也有点道理,万一真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变数,让这老家伙阴沟里翻船,那后续很多计划就麻烦了。
他叹了口气,从摇椅上站起身:
“行了行了,看把你吓的。左右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就陪你走一趟,去看看热闹。也省得你在这儿提心吊胆。”
“哎哟!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王启年如蒙大赦,连忙前面引路。
二人来到鉴查院。
平日里即便入夜也总有人员往来、灯火通明的鉴查院,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
偌大的院落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廊檐发出的细微呜咽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杀气,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王启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靠近了罗彬一些。
罗彬面色不变,径直走向陈萍萍通常所在的那个小院。
推开院门,只见陈萍萍正坐在轮椅上,慢条斯理地给窗台上一盆长势不错的兰花浇水,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听到脚步声,陈萍萍抬起头,看到是罗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惊喜和某种安心,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罗彬却直接抬手打断了他,目光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院子,问道:
“影子呢?”
陈萍萍放下水壶,用布巾擦了擦手,平静地道:
“在暗处。这次来的人,据说都是七品以上的好手,不乏八品,确实需要慎重一些。”
“玩火者易自焚。”
罗彬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嘲讽,
“你就不怕这次玩儿脱了,真把自己搭进去?”
陈萍萍脸上露出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阴郁却又看似温和的笑容,目光落在罗彬身上:
“这不是……有你在嘛。”
罗彬嗤笑一声,刚想反驳,就见王启年连滚带爬地从外面跑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声音发颤:
“院、院长!大人!外面……外面来了一大帮人!拿着兵器,杀气腾腾的,直冲这边来了!”
陈萍萍神色不变,仿佛早有预料。
罗彬拍了拍王启年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行了,老王,你就待在这儿,护好你们院长。我出去看看就回来。”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带着几分无聊已久终于找到乐子的兴致,悠然迈步,朝着院外那片凝聚的杀气和隐约传来的脚步声走去。
正好,这些日子都快无聊死了。
罗彬信步走出陈萍萍所在的小院,来到鉴查院宽阔却此刻显得异常空旷的前庭。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青石板路面照得一片清冷。只见前方影影绰绰,约莫二三十人,皆手持利刃,身着各式劲装或伪装成鉴查院人员的服饰,正杀气腾腾地朝着内院方向逼近。
他们步伐统一,眼神锐利,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最低也是七品修为,其中不乏八品气息的存在。
这群人突然看到从里面悠然走出的罗彬,明显都是一愣,前进的步伐不由得一滞。
他们自然认得罗彬——这位如今名震庆国的“诗神”,鉴查院一处的挂名主办,陛下眼前的红人。
他的文名如日中天,其才华被世人推崇备至。
罗彬站在月光下,摊了摊手,脸上带着一种试图讲道理的无奈表情,声音平和地说道:
“诸位,夜深露重,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动刀动枪的,多伤和气。”
为首的一名黑衣人,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他上前一步,对着罗彬拱了拱手,语气还算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范公子,久仰大名。您的大才,我等亦是敬佩。只是今日之事,关乎国运,恕难从命!”
他声音提高,带着一股激愤:
“陈萍萍此人,把持鉴查院,专横跋扈,更可恨的是,他屡次向陛下进献谗言,阻挠北伐大业!若非他从中作梗,我庆国铁骑早已踏平北齐,何须在此浪费时间谈判?他一人生死是小,阻碍我一统天下之大业是大!陈萍萍,今日非死不可!”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罗彬:
“范公子,您是文坛宗师,国之栋梁,我等不愿伤及无辜。还请您自行退去,莫要蹚这趟浑水,以免刀剑无眼。”
罗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北伐与否,何时北伐,如何北伐,最终决断在于陛下,陈萍萍纵然能进言,又岂能真正左右陛下圣心?你们此举,不过是授人以柄,徒惹祸端罢了。听我一句劝,现在退去,或许还能留得性命。”
这些人看似为国请命,实则不过是权力斗争的棋子,或是被所谓“大一统”狂热冲昏头脑的蠢货。
庆帝的蚕食之策才是老成谋国,陈萍萍不过是执行者兼背锅侠。
罗彬自认已经仁至义尽,好言相劝。然而,那群人显然已被某种信念或者利益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
那领头之人见罗彬执意阻拦,眼神一冷,厉声道:
“范公子既然执意要保那奸佞,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动手!冲进去,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他身后众人齐声呐喊,手中兵刃反射着森冷月光,如同决堤洪水般朝着罗彬,以及他身后的内院冲来!
“唉……”
罗彬看着这群冥顽不灵之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最后一丝劝解的意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怜悯的淡漠,
“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
就在冲在最前面的几人,刀锋即将触及罗彬衣角的瞬间,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各位怕是忘了,在下……师承费介。”
“费介”二字如同拥有魔力。
话音落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些原本气势汹汹、内力勃发的刺客,就像是瞬间被抽走了全身骨头,又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前冲的动作猛地一滞,随即如同被伐倒的树木,又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毫无征兆地软倒在地!
“噗通!”“噗通!”……
倒地之声不绝于耳。没有人惨叫,没有人挣扎,他们只是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浑身瘫软如泥,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体内的真气如同泄闸的洪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们还活着。
兵刃“叮叮当当”地掉落一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过眨眼之间,二三十名至少七品的好手,全部失去了战斗力,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场面诡异至极。
罗彬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也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悠然自得地走回了陈萍萍所在的小院。
院内,王启年一脸惊魂未定,而陈萍萍依旧安稳地坐在轮椅上,影子不知何时已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仿佛从未离开过。
陈萍萍看着走进来的罗彬,脸上露出笑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罗彬却直接抬手,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撇清关系的意味:
“打住!这儿发生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您老跟陛下汇报的时候,千万别提我名字,就说是影子大展神威,或者您自己算无遗策,提前布置了八百刀斧手也行。总之,与我无关。”
他顿了顿,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拜拜。”
说完,也不等陈萍萍回应,对王启年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走,毫不留恋,那背影干脆得仿佛只是出门丢了个垃圾。
看着罗彬和王启年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影子那毫无波澜的机械音低低响起:
“他可真别扭。明明不放心,特意跑来救你,却偏要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陈萍萍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得意,他轻轻抚摸着轮椅的扶手,低声道:
“可他到底是来了,不是吗?”
影子沉默了片刻,问道:
“外面那些人,怎么处理?”
陈萍萍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变得如同万载寒冰,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他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清晰而决绝:
“杀。”
影子听完,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只是微微颔首,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了阴影之中,如同执行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命令。
庭院外,月光依旧清冷地照耀着,很快,那清冷之中,便悄然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的血腥气。
今夜过后,鉴查院内,又将少一些不同的声音,多几分铁血的肃杀。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那个早已溜回墨香居,准备继续当他的“甩手掌柜”和“懒散公子”的罗彬,再无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