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曾经不止一次思考过，圣乔治怎么会是个帮派。
修女们身穿长袍，捧着冲锋枪扫射，神父则抽出双刀在身前交错出十字，大喊“诸君，我喜欢战争”。
堪称奇景了。
不过仔细想想又很合理。
首先，圣乔治教会并不信奉上帝救苦救难那一套，
他们认为力量来自钢铁，子弹，和人的内心。
会有这种想法，当然因为他们心中的活圣人乔治，本身就是个在青禾号上参加了几十年远征不死的怪物。
“噢噢…传说中的不死老乔…吗？”李昂摸了摸下巴。
而如果只有这些，圣乔治也仅仅是个武德充沛的“教会”，不可能发展成跟飞天狮分庭抗礼的“帮派”。
第二个不可缺少的条件，是狮王的默许。
这位白发苍苍的狮城皇帝，跟不死老乔是穿一条裤子的。
曼提柯尔把飞天狮越做越大后，狮王自然需要一个能在阴暗面与之抗衡的私人势力。
贩毒，走私，军火？
圣乔治也在做。
不过他们基本一直在黑吃黑，把那些小型帮派和飞天狮的部分买卖压到抬不起头，再把物资卖给列车长，送到别处去。
对其他避难所的瘾君子来讲，圣乔治是比飞天狮更大的供货商。
可对狮城的普通人民来说，圣乔治反而是让犯罪率下降的关键，是正面人物。
兔子不吃窝边草，圣乔治的人不祸害狮城。
这大概就是这群狂信疯子，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了。
李昂走进圣乔治大教堂。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上次参加圣乔治葬礼也来过，只是那时四周蒙着一层白布，什么都看不清。
此时此刻，圣乔治大教堂才算真正在李昂面前露出真容。
废弃坦克熔铸成的金属地板。
神父们裸露在外的粗壮小臂。
徽记刺青。
修女低头垂目行走时，长袍在大腿处勾勒出的手枪轮廓。
他们是帮派，是暴力分子，每个人身上都有至少三项轻罪，一项重罪。
只是讲文明懂礼貌，而且穿得比较特殊而已。
领着李昂进来的守卫点了点头，站在他身边不动了，像具雕塑。
李昂开始打量他。
四分之三板甲，桶盔，身上印着巨大的十字。
四周围绕着花朵与藤蔓的十字棺材，简称“生命之棺”，是青禾序列的徽记。
圣乔治的能力者中，青禾数量最多。
他们信奉着生命循环，经常用能力催化粮食生长，是相当不可或缺的能力者之一。
至于这身盔甲…
李昂伸手用指关节敲了敲。
嗯，质量一般。
小口径子弹应该能弹开，大口径就没办法了。
跟盛产铁王座的镁厅不同，狮城的铁匠数量并不多，水平也算不上高。
这又要追溯历史原因了，狮城并非新建避难所，不需要构筑起那么高的钢铁高墙，
铁匠的话语权偏低，也就不会到这来。
至于这位骑士…
李昂凑近桶盔，试图透过缝隙看到对方的眼睛。
自己那天晚上杀了圣乔治不少人，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幸存者之一。
“谁捡到了圣剑？”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李昂的思绪。
李昂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个身材丰满的妇人，看起来三十多，至多四十岁。
她穿着漆黑的长袍，肩膀披着白色方巾，没戴头巾，卷曲的黑发散落下来。
“是你吗？”她接着问。
说话声音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和外貌完全不符。
“对。”李昂举起长剑。
“我是圣乔治的四名主教之一，龙胆。”她望着李昂，“请问您怎么称呼？”
“柳树苗。”李昂回答。
他脸上罩着防毒面具，就连眼睛都挡住了，不用担心暴露身份。
“柳先生。”龙胆点了点头。
她没跟李昂说“请移步”之类的话，而是直接打了个响指。
纷乱的色彩仿佛液体般从她指尖涌出，围绕在周围，将教会骑士和南宫剃一起隔绝在外。
酒神序列…李昂在心中想着。
“请问您是在什么情况下，以何种方式捡到的圣剑？”龙胆迈开步子，
“在赌场。”李昂开始胡扯，“有个高个子喝醉了酒，把这东西输给了我。”
“我一开始还没认出这是圣乔治长剑，是军火店老板认出来的，就是那家伙。”
李昂指了指南宫剃。
后者身上穿着【上校军火，狂热星期四套餐五十块】的短袖，这样一看倒也名副其实。
“把剑输给我那人看起来挺不好惹。我担心他醒酒后找我麻烦，就赶紧把这烫手山芋送过来。”
龙胆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再次用苍老的声音提问，
“你想要什么？”
“月光没影子。”李昂搓了搓手。
这是句黑话，意思是【现金支付，概不赊账】。
“当然，如果有‘白皇后’…自然越多越好。”
白皇后，【海洛因】。
“嗯…”龙胆微微偏过头，看向李昂。
她在判断，判断这个一身制服，头戴面具，满嘴黑话的家伙到底什么来路。
列车长，外来者，说不定是专门运送违禁品的那一批人。
他们只进行短途运输，唯利是图，个个都是人渣。
乔治先生怀念了这么久的圣剑，居然被这样的家伙捡到了吗…
龙胆似乎有些不满，不过没有发作。
“钟年头久了，时间会慢一个小时。”她说。
意思是交易延后一天。
“不行，谁知道那人一天之内会做出什么事，我还想赶紧脱手，立刻出城呢。”李昂一脸戒备，“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在跟我压价吧？”
“柳先生。”龙胆缓缓开口，“请你相信我，我虽然是酒神序列，但绝对不可能像商人那样跟你讨价还价。”
“圣乔治身死，教会群龙无首，这把剑能够鼓舞士气，将人们团结起来。”
“您是在雪中送炭。”
“对我本人而言，你送回的，是把身为孤儿的我抚养长大，培养成人的圣乔治的遗物。”
“所以我不会压价，反而会尽可能满足你的需求。”
“可我们手头实在是没那么多海洛因。今晚，飞天狮刚好有一批货要运，我们会抢过来，全都送给你。”
这家伙说话好直啊…李昂在心中感叹。
“或者，我们各退一步。”龙胆顿了顿，“如果你愿意留到晚上，在这期间将那名‘高个子’，也就是‘李昂’的信息仔仔细细都告诉我，我可以自掏腰包，给你足够花到下辈子的钱。”
“几天前，有人目击到他正在使用圣剑行刺，击杀了几十名教会骑士，又残忍杀害了圣乔治。”
“而圣剑原本属于圣乔治的女儿，想来她也已经惨遭毒手。”
“人渣中的人渣，败类中的败类…李昂拿到这种至关重要的遗物…居然跑去赌搏，然后轻易输给别人…他到底把人心当什么？”
龙胆咬紧牙关，她苍老的声音颤抖起来，
“杀死他，哪怕是神也会原谅我的！”
“你还真是相当…恨这个叫李昂的。”李昂耸耸肩，“不过圣乔治真是他杀的吗？我怎么没听到半点消息？”
“而且圣乔治是高序列，不太可能被那种人渣败类干掉吧。”
“圣乔治先生…曾经在讨伐‘怒龙’的战役中身受重伤，本身也快要走上生命尽头了。”龙胆回答，
“是他不想让莉莉伤心才拖着不去治疗的…李昂一定是趁人之危…”
“一想到那个人渣说不定会拿着这件事四处吹嘘，我就…”
龙胆咬着嘴唇，额头青筋暴起。
“好了…冷静点，”李昂拍了拍她的肩膀，“李昂实在太可恶了，我会留下来帮忙的，虽然要冒些风险…”
“我为刚刚对您的轻视道歉，您是个高尚的人。”龙胆的情绪逐渐平复，她对李昂笑了笑，“放心吧，我会让您的付出得到回报。”
“回报吗…”李昂眯起眼睛，他向前一步，开始打量龙胆。
炙热的视线丝毫不加掩饰，龙胆能感受到面前这具年轻身体蕴含的强大生命力。
太失礼了，可有求于对方，只能忍受。
她低下头，不跟李昂对视。
圣乔治的修士是可以结婚生子的，不过这并不代表能疏于律己。
被李昂的目光盯得有些羞怒，龙胆刚准备开口，就被李昂打断了。
“我能称呼你为龙胆小姐吗？”李昂问，“我有个姐姐，很多年前就跟我失散了。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会像龙胆小姐一样美丽，善良，勇敢。”
“一般来讲应该称呼我为主教或者嬷嬷，不过您请便。”龙胆挪开目光。
“这样说可能有点失礼，龙胆小姐。你的相貌太优秀了，优秀到我觉得你并不能保护好我。”李昂摇摇头。
这份夹杂着褒奖的轻视听起来并不刺耳，反而很合理。
龙胆没意识到谈话节奏完全被李昂带走了，她解释起来，“我是酒神序列的序列五，虽然刚刚晋升，可保护您应该…”
“李昂可是接连杀了圣乔治父女，龙胆小姐的实力比他们更强吗？”
“不…远远没有…”
“那么，你该怎么保证我的安全呢？”李昂问。
龙胆明显有些为难。
她犹豫几秒后，似乎才下定决心。
“…好吧，我会向其他主教求援。”
“你们关系不太和睦吗？”李昂问。
从龙胆刚才说的，利用“圣剑”团结人心，鼓舞士气来看，
圣乔治教会内部的关系似乎还挺紧张。
“是稍微有点，不过大是大非还是分得清的，请您放心。”龙胆点头。
“嗯…那么，我有个好办法。”李昂想了想，“龙胆姐，我可以信任你吗？”
“怎，怎么突然叫姐姐，你的声音很年轻，我年纪已经不小了…”龙胆有些局促，不过还是点点头，“是，你可以信任我。”
“李昂是个穷凶极恶的人，他清醒之后，回想起圣剑被我拿走…一定会找过来要我的命。”李昂深吸一口气，“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不…这计划太冒险了，不行…”龙胆意识到了李昂要说什么。
“我可以作为诱饵。”李昂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这样善良美丽的龙胆姐，会发自内心仇恨一个人，足以说明他罪恶滔天。”
“为了打倒他承担风险，做出牺牲，是我的荣幸。”
“小柳…”龙胆捂住嘴，眼中满是感动。
怎么会这样。
一个满嘴蝇头小利的瘾君子，居然也会有这样高尚的，无私的灵魂吗？
难不成他还有救…
不，或许他本性不坏。
和相依为命的姐姐失散后，一个人挣扎着活到今天，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是自己热烈的复仇之心，是圣乔治先生让他迷途知返了吗？
名为母性的柔软之处被狠狠戳中，龙胆一把抱住李昂，把他的脸埋进自己胸前的柔软，
“好孩子，小柳，你是个好孩子。”
“击杀李昂之后，你就别离开了，留在教会好吗？我会帮你戒掉毒瘾的。”
“呜呜…！”快要窒息的李昂挣扎起来，勉强恢复语言能力，他接着说，
“李昂很狡猾，你们靠太近他不会出现。”
“我走在前面，发现情况就立刻打信号，龙胆姐你一定要来救我。”
“放心吧。”龙胆认真点头。
“那么…”李昂终于挣脱了龙胆的怀抱，“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去做准备了。”
“等下。”龙胆喊住李昂，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李昂停下脚步。
“小柳，能不能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她比划了一下，望着李昂脸上的防毒面具，“我也是孤儿，说不定我们以前真的…见过。”
牵强的理由。
龙胆清楚，自己这么说只是出于好奇心，以及最后一点没来由的戒备。
真的看到李昂的脸，确认没问题之后，她或许就会完全信任这位名叫柳树苗的年轻人。
“当然可以。”李昂笑了笑，摘下面具和大檐帽。
面具下是张相当俊美的脸，五官棱角分明，长发披散在肩头，银白色的瞳孔静静望着龙胆。
龙胆呆滞了一瞬。
“拿，拿上这个吧。”她从腰间摘下铃铛，递给李昂，“这是酒神途径的序列造物，【空想之铃】。”
“用它发信号，我会立刻赶过去。”
——
“呼…”李昂松了口气，戴上面具。
关闭【突变】，让瞳孔颜色回归正常。
重新戴上大檐帽，把许久没修剪的头发拢起来。
将改变脸型的棉花团和塑胶拿掉，再擦去用来弥补细节的阴影，
嗯…这样就变回去了。
李昂出门之前进行过伪装，他有双灵巧的手，这种事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改动一下明显特征，就是个同样俊美，只不过比原本外表阴柔些许的长相。
“走吧。”李昂对南宫剃招招手。
“侦查完毕了吗？这么简单？”南宫剃有些惊讶。
“人和机械一样，有最省力的使用方法。只要说对方想听的，就能实现目标。”李昂回答。
“可你怎么判断对方想听什么？”
“身材丰满的女性更容易被激发出保护欲，这跟雌激素水平有关。”李昂想了想，“一个缺少关爱，误入歧途，却又愿意牺牲的‘弟弟’，显然正中下怀。”
“所以，你也是巧舌如簧的骗子？”南宫剃不置可否。
“骗术和话术不同，严格来讲，我并没有扯什么弥天大谎。”李昂回答，“而且随意胡扯出一个新身份，这种招数只对陌生人有用。”
“换句话说，我从来不会对熟悉的人说假话。欺骗对一段健康的关系来说是有害的，而且要用更多谎言去圆，劳心费神。”
“你可以放心，南宫，对你我一向很真诚，以后也会是。”
“…知道了。”南宫剃移开目光，点了点头。
李昂收起圣乔治长剑。
再次踏出圣乔治教堂时，长剑依旧在他手里，毕竟要用来“引诱李昂上钩。”
而李昂口袋里已经多了个【空想之铃】，这枚铃铛能让他请求一次圣乔治教会目前最高战力的协助。
调虎离山之后，再查清武装部件的事，就简单多了。
李昂看大厅正中间那块地板就越看越不顺眼，掀开之后应该别有洞天。
那么，该把铃铛用在哪呢…
——
“福伯对你们都很好吗？”诺亚问。
孩子们同时点头。
诺亚收回目光，继续思考。
孩子是不会骗人的，至少在谁对他好这方面不会。
护工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不可能因为福伯对孩子好就产生矛盾。
那么，是因为其他问题。
福伯孤身一人，就算产生理念冲突，也应该是被动方。
也就是说，福伯看不惯其他护工的某种行径…多次阻拦，才导致了排挤。
这些护工属于哪个组织？飞天狮？圣乔治？
蕾莎两个帮派都参加过，导致答案变得扑朔迷离。
可是…
诺亚仔细观察照片，确认每个人的手背都干干净净。
可能是用某种化妆技术遮盖掉了，也可能因为，
他们原本就不属于任何一方。
或许是那些只有几个人的小型帮派，亦或者是…
某个秘密部队吗？
如果某个序列拿到黄铜圣辇的车厢，又没像铁王座那样出现明显变化，
那么就说明，他们暗中培养了一批能力者。李昂曾经是这么说的。
会是哪条序列，青禾号？烽火号？
有人在背后图谋什么吗？
这个级别，只有狮王或者圣乔治才能做到了吧？
利用这些护工，在对孤儿院的孩子们做不利的事，以至于福伯多次阻止，再丢掉性命？
思路在脑海中迅速扩散，诺亚眯起眼睛。
“好…！看这里！”佩洛举起手，从口袋里拿出两袋微缩模型，
“接下来是有奖问答时间，答对才有玩具！”
“以护工们离开为分界线，你们之前跟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同？”
“排好队，一个一个说。”
孩子们迅速排成一列。
“嗯…不用再早睡早起了。”
“会经常饿肚子。”
“不用每天喝圣水。”
“也不用餐前祈祷了。”
“等等，回来。”佩洛拎回了其中一个，“圣水是什么？”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她环顾四周。
没人回应。
“他们当时都睡着了，只有我那天没睡。”孩童回答，“我才看到护工们每天晚上都会来给我们喂圣水。”
“你确定吗？”诺亚皱紧眉头。
被问话的小女孩有些害怕，变得犹豫起来，不敢确定自己的供词。
“是有这么回事。”最大的那名女孩阿假站了出来，“我迷迷糊糊见过一次，还以为是做梦。”
“那是一种透明的，无色无味的液体。护工趁我们睡觉给每个人喂下，然后用奇怪的仪器检查数据，还用手电筒照我们的眼睛。”
“喝下圣水之后，第二天起来时会很累，看不清东西。”
“如果福伯给我们分发了糖果，这种状况就会改善。”
“所以孩子们跟他关系都很好。”
阿假说完了话，带着有些害怕的女孩回到人群。
佩洛有些心疼地给出微缩模型，看着孩子们互相分发。
“…有人在用他们做实验，白银，你听到了吗？”诺亚压低声音。
“我居然一直没发现…”白银的面色凝重起来，她脑袋没那么灵光，可也清楚事情不对劲。
“他们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孤儿无依无靠，没法跟人说，说了也不会被相信。”诺亚叹了口气。
“我会帮你们忙的，毕竟跟孩子有关。”白银捏了捏拳头，关节嘎巴作响。
“应该是精神类药物，”佩洛甩了甩手上的空袋子，她的微缩模型已经全都发完了，“否则不应该有检查瞳孔这项。”
“也就是说…”诺亚竖起手指，
“福伯和其他护工属于同一组织。”
“该组织实际上在用孩子们进行某种精神类药物的实验。”
“福伯的死，可能因为他多次阻碍实验完成。”
“他是被‘幽默感’杀死的。”
“福伯的死是某种‘预兆’。”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南方’来。”
将目前的所有线索整合出来，诺亚摸了摸下巴。
“有人选吗？”佩洛问。
“有。一个身居高位，能谋划这些，又跟‘幽默感’沾边的家伙。”诺亚站起身，“李昂跟我说过，那是他到处问收获的情报之一。”
“狮王将死，不知何时在他身边出现了一名身穿华丽衣装，戴着面具的家伙。”
“弄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