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时分,或许是李顶天的特意吩咐,练功结束后的江真在返回寨子后,村民们举行了一场颇为“盛大”的宴席。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篝火燃得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个人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几口大铁锅里山鸡与野菇混煮的浓汤泛着诱人的油花,热气腾腾。
大块大块的野猪肉被架烤在四周,早已外焦里嫩,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
香气混合着柴火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寨子上空。
这已是这片贫瘠山野能拿出的、最丰盛的招待。
况且对于经历了太多苦难的寨民而言,能安稳地围坐在一起,吃上一顿热乎乎的、带着荤腥的饱饭,便是天大的幸事。
江真落座后,孩子们不再像初见时那般畏惧,好奇地围在稍远的地方,偷偷打量着江真那异于常人的高大身躯和光秃秃的头顶,小声议论着。
而石溪村出来的老人们,则一碗接一碗给他添着菜肴,直到那个粗陶碗,盛得冒尖方才罢休。
只有李婶又像早上那般扭扭捏捏的缠了过来。
她知道江真如今和普通人不一样了,也得知了他如今和玄镜使李顶天一样,是一位玄者。
可她心里还是埋藏着一个深深的疑问,这个疑问在江真“死而复生”回来之后,被巨大的惊愕与惊喜所掩盖过去了,从魏二虎和李顶天说的话中也得不到确切答案。
等她思忖许久想问起时,却发现对方已经离开了,而现在,正是问出口的时候……
“真娃子!”
李婶搓着粗糙的手,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山猪味道怎么样?是顶天和二虎子今天刚打的!肥得很!呵呵…”
江真假笑一声道:“呵呵好吃的很,怎么了婶儿,有事吗?”
李婶顿了顿,眼神躲闪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带着哀求:“真娃子……有件事早些时候婶没好意思问出口,但现在…”
“你……你见过俺家大勇没?他……他是不是真的……没了?”
周围喧闹的声音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几个原本在说笑的老婶子也停下了话头,目光复杂地看了过来。
魏二虎正啃着血光淋漓的猪腿,闻听此言,动作也僵住了,有些无措地看着李婶,又看看江真。
江真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放下手中的食物,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婶,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
沉默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李婶,王武怕你们怪我,所以之前有一件事一直没说。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瞬间屏住呼吸的乡亲,目光最后落回李婶那充满期盼与恐惧的脸上。
“当初进塘城矿洞的主意,是我出的。”
一句话,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让在场所有知情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后面和王武说的就分毫不差了,里面……很凶险,大勇和满仓他们……都没能出来。”
“就活了我和王武两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陈述完毕。
“我那时被关在牢里,也自知愧对你们,无颜再见石溪村的乡亲。所以……才远走他乡,后来……就像我之前说的,侥幸没死,一路漂泊,躲避战乱。”
“直到前些日,碰巧与李顶天相遇,才得知你们在此,得以回来。”
真相如同沉重的巨石,轰然砸落。
李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晃,若不是旁边的妇人扶住,几乎要软倒在地。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却哭不出声来。
周围一片死寂。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李婶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
原来……原来是这样。
江真“死而复生”所带来的微小希望和得知真相后的茫然,笼罩了李婶。
她看着江真,眼神复杂难明,有悲痛,有理解,或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至少,她现在不用再抱着虚无的希望苦苦煎熬。
江真静静地坐在那里,承受着所有的目光,同时感受着那名为愧疚的痛苦,还是选择了说出事实,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他认为应该做的。
宴席的气氛,终究是冷了下来。
欢快被有些沉重压抑的气氛所取代。
江真没有再动碗里的食物,他站起身,对着李婶和周围沉默的乡亲,微微躬了躬身,然后转身,再次沉默地离开。
接着,他独自来到寨子外,寻了处能望见远处山峦轮廓的坡地坐下。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顶天和拿着生猪腿的魏二虎也跟了出来,在他身旁一左一右坐下,三人谁都没先开口,只是默默享受着夜晚山间难得的静谧,唯有风声过耳,虫鸣隐约。
良久,李顶天捡起一颗石子,在手里掂了掂,开口道:“你不用觉得愧疚。错的不是你,是这吃人的世道。再说,石溪村的人,明事理,没人会真怪你。”
魏二虎在一旁用力点头,啃着生猪腿,瓮声瓮气地附和:“是啊江哥,那矿洞我们都听王武哥讲过,邪门得很,谁进去都够呛!要怪就怪那帮黑心的官老爷和邪修!都不把咱老百姓当人!”
江真望着远处沉在墨色里的山影,声音平静无波:“我知道。”
他知道道理是如此,但那份源于理智认知的“愧疚”,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无法像真正的情绪那样流淌或消散,只是作为一个冰冷的事实存在着。
“是啊…”
“这该死的世道…”
李顶天发出一阵沉闷的叹息……
就在这时,几只不知名的山鸟扑棱着翅膀从他们头顶的夜空中飞过,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
李顶天头也未抬,只是随手屈指一弹,手中那枚石子破空而出。
只听“噗噗”几声轻响,那几只飞鸟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坠落下来,正好掉在三人脚边的草丛里,扑腾两下便没了声息。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魏二虎愣了一下。
江真也微微侧目,看向李顶天。
李顶天拍了拍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过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淡漠,看着江真,缓缓说道:
“杀死一只鸟儿最好的办法,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江真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顶天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就是,无论它是在惊恐地尖叫,还是在痛苦地哀鸣,你都只管对外宣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它,是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