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辽国公府的正厅里支起了铜火锅,炭火正旺,锅里的肉汤咕嘟作响,热气腾腾地漫开来,驱散了厅内的寒气。
常孤雏坐了主位,左手边是大夫人临安公主,右手边是怀有身孕的三夫人徐妙锦。
二夫人赵敏挨着临安公主坐下,常宁、常静姐弟俩分坐两侧,朱高炽则坐在常宁旁边。
丫鬟们手脚麻利地往桌上摆着菜:切得薄如纸片的羊肉、冻得通红的酸菜、滚圆的丸子,还有几样辽东特有的山珍。
常孤雏拿起酒壶,给临安公主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又对朱高炽道:“你年纪轻,少喝点,尝尝这辽东的烧刀子,烈得很。”
朱高炽起身谢过,浅酌了一口,只觉一股热流直冲天灵盖,忙夹了片羊肉塞进嘴里。
常宁吃得最欢,筷子没停过,边吃边道:“这火锅就得冬天吃才够味,外头下着雪,屋里围着锅子,舒坦!”
说着给徐妙锦夹了块煮软的豆腐,“咦娘,你多吃点,补补身子。”
徐妙锦笑着点头,又给临安公主添了些酸菜:“姐姐也尝尝,这是本地腌的,酸脆得很。”
临安公主尝了口,赞道:“确实不错,比应天的爽口。”
她看向朱高炽,“世子在辽东这些日子,还吃得惯?”
“劳姑姑挂心,一切都好。”朱高炽答道,“学院的饭菜虽简单,却也实在,就是这辽东的冬天,比北平还冷些。”
赵敏闻言,接口道:“过几日让裁缝给世子添两件厚棉袄,辽东的貂皮暖和,穿在里头,再冷也不怕。”
“多谢二夫人费心。”朱高炽忙道谢。
一旁的常静却没怎么说话,只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偶尔给赵敏夹一筷子菜,对桌上的热闹恍若未闻。
朱高炽看在眼里,也知趣地没去搭话,只低头慢慢吃着。
常孤雏喝了口酒,道:“高炽在学院学的那些新学,听说颇有门道?前几日那蒸汽机,你去看了吗?”
“去了,”朱高炽精神一振,“那铁家伙当真神奇,烧煤便能自己动,若能造得再大些,怕是能省不少人力。”
“可不是嘛,”常宁抢话道,“我也去看了,王匠头说,往后运粮草或许都不用马车了,让那铁家伙拉,比十匹马拉得还多!”
常孤雏笑了笑:“你们年轻,多看看这些新鲜物件是好的。这天下的学问,不止在书本里,也在这些铁家伙、田地里头。”
厅内热气蒸腾,铜锅里的汤翻滚着,映得众人脸上都带了暖意。
虽有常静的沉默,却也碍不着这满桌的烟火气,朱高炽坐在其中,听着长辈们说话,倒也觉得自在了些。
家宴散后,朱高炽辞别众人,披着月色返回边防学院。
这边正厅的炭火刚熄,常孤雏便往书房去了。
刚坐下,一个身着黑衣的汉子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正是特勤组队长秦风。
他躬身道:“国公爷,世子在学院的动向查清了。”
“说。”常孤雏端起茶杯,指尖在杯沿摩挲。
“世子每日卯时起,先随学院跑操,而后上算学、格物课,午后有时去田圃看农学实操,有时在工坊看匠人做器械。除了跟学官、同窗讨教功课,便是待在住处看书,从未主动接触辽东军的将领,也没向人打听边防布防、军器监的机密。”
秦风语速平稳,条理分明,“学生们都说他虽学得吃力,却还算勤勉,只是性子偏静,不大与人应酬。”
常孤雏“嗯”了一声,没立刻说话。
书房里只剩烛火跳动的声响,半晌,他才缓缓道:“没接触将领,没打听机密……倒像是真来求学的。”
秦风补充道:“属下让人查了他往来的信件,都是给北平府的家书,内容也多是说学业、问安,没什么异常。”
常孤雏放下茶杯,目光沉了沉:“越是这样,越不能大意。他是燕王的长子,他来此求学,未必没有别的心思。”
他抬眼看向秦风,“燕王是什么人,你们清楚。他的儿子,就算看着老实,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盯着。”
“属下明白。”秦风应道,“这几日会加派人手,连他跟同窗闲聊的话,都一一记下。”
“不必太过张扬。”常孤雏叮嘱道,“别让他察觉了,免得坏了面上的和气。只需盯紧些,看他往后会不会有别的动作。尤其是军器监、蒸汽机工坊那边,绝不能让他随意靠近。”
“是。”秦风躬身领命,又道,“那世子与常宁少爷、静小姐的往来,要不要也……”
“不必。”常孤雏摆手,“孩子们的事,不必过多干涉,免得落了痕迹。你们只需管好军务、机密这块便是。”
秦风应声退下,书房重归寂静。
常孤雏望着窗外的夜色,眉头微蹙。
朱高炽安分守己,固然省心,可燕王派长子来辽东,总不会真只为了学些新学。
他拿起案上的辽东舆图,手指在边防学院的位置点了点——这颗棋子,得看紧了。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许久未动。
常孤雏在书房坐了片刻,对门外喊道:“去把常宁叫来。”
不多时,常宁便快步进来,见父亲面色沉郁,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立正站好,双手贴在身侧,大气不敢出。
“你最近在学里,都干了些什么?”常孤雏声音不高,却带着威压。
常宁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没、没干什么啊,就是上课、练武艺……”
“上课?”常孤雏冷哼一声,拿起案上的一张纸,“这是你先生让人送来的,说你这个月的算学功课,错了大半,连最基本的‘方田’题都算不明白。问你缘由,你倒好,说忙着教同窗拳脚,没空温书?”
常宁脖子一缩,不敢反驳。
“我让你去学里,是让你文武兼修,不是让你只顾着舞刀弄枪!”常孤雏把纸拍在案上,“你以为将来只靠一身蛮力就能成事?蒸汽机的图纸看不懂,军粮的账目算不清,就算有千斤力气,也是个莽夫!”
“父亲教训的是……”常宁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你表哥朱高炽,虽说身子胖些,可人家在边防学院,每日啃那些新学,再难也咬牙挺着。你呢?仗着有点力气,就偷懒耍滑!”
常孤雏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明日起,每日放学后,把先生布置的功课抄三遍,算不对的题,让学官盯着你重做,做不完不许去演武场!”
常宁急了,抬头道:“那、那我的弓马功夫……”
“功夫也不能落!”常孤雏打断他,“卯时起,先练一个时辰武艺,再去学里上课,晚上做完功课,再加练半个时辰。我看你还有没有功夫偷懒!”
常宁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耷拉着脑袋,应了声:“是……”
“别以为应着就完了。”常孤雏盯着他,“我会让人去学里盯着,若再敢落下功课,看我怎么收拾你!”
常宁赶紧挺直身子:“儿子不敢了,定当好好念书,好好练武!”
常孤雏这才放缓了语气:“你是长子,将来要担事的。文不能断字,武不能防身,怎么撑起门户?去吧,今夜就把前几日的功课补回来。”
“是!”常宁如蒙大赦,连忙应着,转身快步退了出去,走到门口还差点撞到门框,慌慌张张地跑了。
常孤雏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常宁那张错漏百出的功课纸,眉头又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