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穆棱到绥芬河,路程并不远。清晨的火车穿过张广才岭的深山,沿途松林密布,山势起伏。阳光从树缝间照进车厢,斑驳的光影在座位上晃动。窗外偶尔有一座小村,房顶覆着薄雪,烟囱冒着轻烟,鸡犬在院子里闲走,像一幅静止的画。
当列车驶出最后一段山口,眼前豁然开阔。那就是绥芬河——中国最东部的边境小城。它背靠群山,面朝俄国的格罗季科沃,城市沿山势而建,一层层往上叠。火车一进站,风里便夹杂着柴油的气味与淡淡的咖啡香,异域的味道扑面而来。
车站不大,却干净。广场上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东出门户,欧亚通衢”。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脚下的石砖被冻得发白,几只麻雀蹦跳着在广场边觅食。对面是俄罗斯商贸区的方向,那一带的楼房外墙颜色鲜艳,红、蓝、黄交织,带着明显的俄式风格。
街上行人多是商贩。有人拉着货车,有人背着包。偶尔能听见几句俄语,音调高而明亮。街头有卖列巴(俄罗斯大面包)的摊位,也有卖俄式巧克力和伏特加的小铺。空气里混着雪的寒意和烘焙的甜香。
我找了家旅店住下,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姓王,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他说自己原本在口岸做进出口报关,如今转行开旅店,“挣得不多,但清静。”他递给我一杯热茶:“你要是喜欢热闹,晚上去口岸那边,夜市挺有意思。”
午后我去了口岸。绥芬河口岸是中国通往俄罗斯的重要通道,铁轨在这儿分叉,一头通往国内,一头通向远方。站在观景台上,可以看到对面俄方的边防站——白色屋顶,红墙,整齐的旗帜。火车偶尔通过关口,铁轮碾过铁轨,发出低沉的轰鸣,像在提醒人:边境就在脚下。
我沿着边贸街走了一圈。街道两旁都是俄货店,玻璃橱窗里摆满了套娃、琥珀项链、鱼子酱罐头,还有印着西里尔字母的啤酒瓶。店里的老板娘大多是本地人,笑容热情,能说几句俄语。我买了一块琥珀挂坠,琥珀里封着一只小蚊子,透着金光。她笑着说:“这是咱这的特色,镇邪保平安。”我点头笑笑。
午饭在一家俄餐厅吃的。餐厅墙上挂着老照片: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边境火车、商队、街景。老板是个混血中年人,自称“瓦夏”,母亲是俄罗斯族,父亲是牡丹江人。他做的红菜汤颜色深红,酸中带甜。我问他生意如何,他笑着说:“靠天吃饭,靠雪旺季。冬天人多,夏天就冷清。”
下午我去北山公园。那是绥芬河的制高点,山不高,却能俯瞰整个城市。台阶结着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山顶有座观景塔,塔身灰白,铁栏杆结了霜。站在塔上望下去,城市像一幅展开的画:层叠的屋顶、蜿蜒的街道、远处的铁路线,还有那条从山间穿出的穆棱河支流,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夕阳从西边的山后落下,金色的光照在雪地上,整个城市都被笼在温柔的亮里。风轻轻吹过,能听见远处火车的汽笛,还有教堂钟楼传来的钟声。那钟楼是俄式风格,绿色尖顶,白墙红窗。当地人告诉我,那是上世纪初俄侨修建的圣母教堂,如今仍有人来祈祷。
夜幕降临,我顺着山路下到市区。夜市已经热闹起来。摊位上卖着烤串、冻梨、热豆腐脑,还有一摊专卖俄式小吃的姑娘,边唱歌边烤香肠。她声音清脆,唱的是一首俄语歌,听不懂歌词,却能听出那股子畅快。
我坐在街边吃串,看人群穿梭。几个边防战士路过,肩上结着霜,笑着打招呼。街口的咖啡店门口飘出香气,店名叫“斯拉夫印象”。窗里坐着几个外国旅客,举杯谈笑。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座小城像一座桥,一头是中国,一头是世界。
夜深时,我沿着街走回旅店。雪开始下了,雪粒细小,在路灯下闪着光。街道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列车声。走到口岸边时,我停下脚步。铁轨在雪地里延伸,通向无尽的黑暗。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受——边界在地图上清晰,但在人心里,却模糊。人来人往,货物、语言、笑声,都在这条线上交织,像雪花融化的样子。
回到旅店,我坐在窗前写下:
“绥芬河是一座有风骨的小城。它生在山中,面向世界,白雪是它的衣裳,铁路是它的血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带着迁徙与交融的印记。中国与俄罗斯在此相遇,不是边界,而是延续。”
写完,我抬头望窗外,雪已经厚了一层。街灯昏黄,路上只剩下清扫积雪的工人。铁锹刮过地面的声音单调,却有一种安稳。
我想,也许明天的雪会更厚,也许列车还会照常驶出国门。但此刻,这安静的夜与雪,已经足够让人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