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圣恩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时间在地牢里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天,或许是永恒。
每一次从短暂的、被剧痛撕裂的昏睡中惊醒,他都希望能迎来终结,无论是死亡还是解脱。然而,现实总是以更狰狞的面目将他拖回这无间地狱。
这一次醒来,他首先感知到的,是地点的变换。身下不再是地牢那阴冷潮湿、布满苔藓的石板,而是粗糙得硌人的木质地板。
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血腥、霉烂和绝望的气息依旧存在,但叠加上了更浓重、更压抑的檀香,以及一种属于陈年旧木聚集在一起所形成的、沉甸甸的死寂之气。
他艰难地掀开仿佛粘合在一起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依靠从某个方向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来分辨环境。
借着那微弱的光,他勉强看清,这间斗室里堆叠着的是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那些漆黑、暗红或原木色的木牌,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像一片沉默的、没有瞳孔的眼睛森林,冰冷地注视着他这个被家族抛弃、在祖先面前承受无尽折磨的不肖子孙。
这里唯一的出口是一扇厚重的的木门。墙上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开口,用于递送维持他这苟延残喘生命的少量食物和水的。
他被像一袋垃圾一样,随意丢弃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下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早已腐败发黑、散发着刺鼻霉味的稻草。
稍微一动,稻草的碎屑和灰尘便呛入他本就呼吸困难的鼻腔。大腿上那个他自己亲手剜肉的伤口,只是用最粗糙的方式进行过包扎,肮脏的布条已经被不断渗出的血水和黄绿色的脓液浸透、板结。
每一次极其微小的移动,哪怕是呼吸带动了胸腹的起伏,都会牵动那处的神经,引发一阵撕心裂肺、深入骨髓的剧痛。
脸上的灼伤同样没有半分减轻,皮肤仿佛一直在被无形的火焰炙烤,肿胀、紧绷,伴随着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刺痛。
喉咙更是干渴得如同被沙漠风暴席卷过,每一次吞咽动作都像在摩擦砂纸,带来撕裂般的痛感,却无法产生丝毫湿润。
他被囚禁在自家祠堂之后,躺在祖先的牌位之下,承受着窃取了他一切的冒牌货施加的酷刑。这种象征意义上的凌迟,比任何单纯的肉体伤害都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他不再是顾圣恩,他甚至不再是人。他是楚恒远用来巩固权力的一个活体证据,一个被藏在家族最神圣角落里的、正在缓慢腐烂的秘密。
外面,祠堂的主殿里,大部分时间是一片静谧。但偶尔,当风穿过庭院,或者夜深人静时,他能听到从极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声响。
最刺耳的,是楚恒远模仿他的声调、语气,从容不迫地和佣人交谈的声音。
那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连他本人有时都要产生错觉,仿佛那个在外面行走、发号施令的,真的是他自己。
夜,越来越深。
露水寒意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墙壁,渗入这间房子。祠堂方向似乎彻底安静了下来。楚恒远大概已经离开了,或许是回到了主宅那间原本属于他顾圣恩的、宽敞豪华、充满阳光和舒适回忆的卧室。
想象着那个恶魔躺在他的床上,用着他的物品,顾圣恩的心就像被无数根细针反复穿刺。他在疼痛和绝望的浪潮中载沉载浮,意识在半昏半醒的边缘徘徊,再次被黑暗吞噬。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他混沌的意识。不是老鼠啃咬的声音,也不是风吹动什么东西的声响。那更像是脚步声。
非常轻,带着一种犹豫和探寻,在空旷的祠堂边缓慢地徘徊。
顾圣恩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瞬间攫住他全身。他屏住呼吸,用尽全部意志力压制住身体的疼痛和想要咳嗽的欲望,侧耳倾听。
脚步声停停走走,似乎在寻找什么。
然后,那声音渐渐地、渐渐地,靠近墙上的那扇小小的窗口。
紧接着,小小窗洞,光线微微暗一下。一张脸,小心翼翼地探出来,试图向黑暗的室内张望。
月光很淡,如同一层清冷的薄纱,勾勒出那个身影模糊而熟悉的轮廓。
但即使只有这样一个剪影,即使视线依旧模糊,顾圣恩的灵魂也在那一瞬间发出了尖锐的嘶鸣。
许鸮崽!
是许鸮崽!
那张他朝思暮想、在无数个被痛苦淹没的黑夜里支撑着他没有彻底崩溃瓦解的脸,那双清澈如山涧溪流、曾盛满对他无限担忧和爱意的眼睛,此刻,就出现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如同通往天堂唯一窗口的小窗外。
许鸮崽微微蹙着眉头,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他努力地踮着脚,调整着角度,试图让视线穿透这小窗后的浓重黑暗,看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四目,在昏暗的光线中,骤然相对。
顾圣恩能清晰地看到,许鸮崽的目光从最初的探寻,到适应黑暗后的辨认,然后,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刹那间瞪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收缩。
许鸮崽显然没有预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幅堪比地狱的景象:一个面目全非、皮肤溃烂、沾染着血污和脓液,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怪物”,被铁链锁着,像牲口一样丢弃在堆满祖先牌位的肮脏角落里,身下是腐坏的稻草和已经发黑凝固的血污。
空气中弥漫恶臭,也在此刻透过气窗,钻入了他鼻腔。“呃啊!”许鸮崽吓得低呼一声,猛地缩回头。
顾圣恩清晰地听到对方因为受惊而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这一刻,顾圣恩又被投入沸腾油锅。他想嘶吼,想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许鸮崽的名字。想告诉他:“鸮崽!是我!我是顾圣恩!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