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着!谢大人有伤在身,处理完公务喝药睡下,就是睡一夜又有何妨,他若是能等……那便一直等着吧。”裴渡心中有火,提起翟鹤鸣语气也冲,他接过何义臣背在肩上的药箱,“至于崔姑娘的弟弟和妹妹,问问崔姑娘怎么打发吧。”
裴渡与何义臣两人刚跨进谢淮州寝室,就见锦书趴在桌案小小一角睡了过去,元扶妤单手撑着脑袋闭着眼似是也睡着了。
两人对视一眼,又退了出来。
何义臣看着裴渡充满红血丝的眼,问:“崔姑娘和你……你们回来后一直未睡?”
“你这话问的……”裴渡将药箱放在一旁,“谢大人突然出事,很多事都得尽快安排。况且大人还未醒,也无法安心休息,总怕出什么纰漏。”
“董大夫没说谢淮州得多久才能醒?”何义臣皱眉。
裴渡长呼出一口气:“不知道,要热度退了之后再看,谢大人伤了头……董大夫也不好说。”
何义臣与裴渡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心平气和说过话了。
此刻,两人如曾经长公主在时一般,立在廊下,倒是让裴渡想起从前殿下还在的日子。
“快四年了……”裴渡开口道。
“是啊,快四年了。”何义臣应声。
残阳斜斜落在院墙青瓦之上,将粉墙镀上成橘红之色,就连那随风摇曳的繁茂树叶,也被瑰丽霞光涂抹。
这长公主府的每一处景,都一如四年前。
可公主府的主人,却不在了。
物是人非。
“虽然你、我现在各行其是,但目标是一致的。”何义臣望着被夕阳拉长,斜斜拓落在粉墙上的婆娑树影,“如今,我信你当年所说,不是诓我。所以在谢淮州醒来之前,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在他离开京都前,裴渡对何义臣说,谢淮州将长公主曾定下的国策推行结束后,他一定会为殿下复仇。
但何义臣是不信的,他一直怀疑是裴渡背叛殿下,伙同谢淮州要了殿下的命。
后来,崔四娘设计查出长公主之死是翟国舅与世家所为。
再后来,又从王家人那里知道了更多详情。
谢淮州也是四年如一日,抓住一切机会,推进长公主当初对大昭的擘画。
每一次崔四娘出手,谢淮州都会精准抓住时机。
何义臣自回京以来,看在眼里。
“好。”裴渡应声,“等谢大人醒了,请你喝酒。”
“戒了。”何义臣拍了拍这身玄鹰卫的衣裳,说,“殿下离开了快四年,我回乡后醉生梦死了两年,如今想想简直是浪费光阴。”
屋内,元扶妤头往下一坠,陡然惊醒。
听到门口何义臣和裴渡说话的声音,她起身给锦书盖了条薄毯,她还未走至门口,何义臣与裴渡两人已回头。
只听元扶妤开口道:“明日王氏一族处斩,把那三位母亲带去瞧瞧吧。”
元扶妤已经知道,谢淮州让裴渡将那三位母亲安排去了慈幼院,让她们去照看那些没了双亲的孩子。
这个安排,元扶妤也认为不错。
“好。”何义臣点头,“这事我来办!对了……你的弟弟和妹妹今日去玄鹰卫找我,非要我带他们来看看你,现在在长公主府外。”
崔五娘和崔六郎找何义臣,虽在元扶妤意料之外,但她并不觉诧异。
去年入京,这两人以为崔大爷要将她献给京中权贵,曾半道拦马车,把私房都给了她。
元扶妤回头看了眼还在睡的锦书:“一会儿我让锦书送他们回去,你去忙你的。”
翟鹤鸣当真就被裴渡一直被晾在正厅,喝了一肚子的茶。
直到心腹查到今日谢淮州批的公文,都是一大早玄鹰卫去衙署取回来的,翟鹤鸣眉头紧皱,又问:“跟着崔四娘的死士呢?”
“联络不上。”翟鹤鸣心腹道。
翟鹤鸣抿唇,若是如此……恐怕是死在了爆炸中。
一时间翟鹤鸣失去了在这里继续等下去的兴致,起身离开了长公主府。
元平八年四月,王氏私藏死士,戕害宗亲,科举舞弊,纵容子嗣虐杀幼童,犯谋逆、欺君、渎职、贪墨、大不敬、草菅人命诸罪,诛九族。
皇帝雷霆盛怒,下旨不必秋后,王氏主犯腰斩,从犯斩首。
数百槛车押赴刑场,观者如堵。
四年前长公主离世时,刑场血浆成泥,血腥味还未完全散尽,今日不知王氏人的血能渗入地下几尺。
不少王氏子嗣,在槛车中泣不成声。
才十六七岁的一众王氏子嗣,因惧怕死亡面色惨白。
他们有的原本还在国子监读书,就被突然闯入的官兵拿下。
有的刚游历回回京一入城门便被抓住。
更有甚者是被官差从妓子床榻上拖下来的。
槛车中还有缩在母亲怀中刚满十岁一月有余的孩童。
诛九族一向不牵连十岁以下孩童,刚满十岁的孩童一般官员收了银子,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
可此次皇帝震怒,求情都同罪论,谁敢收银子办事。
何义臣让人带着那三位母亲,立在邢台最前方,听着监斩官念过王家人罪行,尤其是在听到纵容子嗣虐杀幼童,草菅人命时,三位母亲相互搀扶哭得泣不成声。
她们虽然拼死杀了王九郎和王十一郎,但……去太原查案带着人证回来的马少卿,查出当初涉及虐杀幼童的不止王家六郎和王十一郎,还有王家其他郎君。
甚至还有与王家六郎和十一郎交好的两个柳、崔世家子,皆在此次处斩名单之中。
玄鹰卫的人一身便装护在三位母亲身旁,一直陪着这三位母亲,看着崔家和柳家两人也伏法。
三位母亲大仇得报一口气卸下险些瘫倒在地,哭喊呼唤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哽咽不能语,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短短十日,曾经赫赫扬扬王氏大族,随着数百人头滚滚落地,轰然倒塌。
“陛下虽然看过王廷松的供词,但以前谢大人与陛下谈过,陛下知道长公主的仇……得放在国政推行结束后报,便未曾将此事明书在王氏罪行之中。”裴渡一边为元扶妤磨墨一边道。
元扶妤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被压下来参魏堰的折子,说:“这么多人不赞同修河就算了,还有告魏堰状的,瞧着……大多是户部的人。”
裴渡颔首:“如今朝廷在打仗,户部本就吃紧,魏堰张口就要拨款八十万两,户部的确有难处。”
元扶妤合了手中折子,仰靠在矮椅靠背之上:“清丈田亩之事,不能再拖了……”
只有耕田数亩查清楚,那些世家多年来以各种手段逃避的税款,才能收回国府。
国府充盈,这些利国利民的工程才能办。
“此事……”裴渡转头看向床榻上还未苏醒的谢淮州,“怕得谢大人上朝之后才能敲定。”
只有谢淮州开口,谢淮州一党的官员才能上下一心。
谢淮州一连三日未醒,没人在谢淮州这里得到确切的命令,不知谢淮州要让谁来主管清丈田亩之事。
翟党和世家接连上书,都被谢党激烈驳斥。
总之在皇帝面前也没吵明白。
皇帝今早派贴身内侍来询问谢淮州的意思,可董大夫说谢大人刚批阅了公文,喝了止痛安神的汤药睡下,药效作用这会儿叫不醒。
内侍见谢淮州躺在床榻之上,桌案上还摆着谢淮州批了一半的公文,只能说等谢大人醒了后,最好能给陛下上一个折子,便先行回宫向小皇帝复命。
倒不是元扶妤不能仿谢淮州的笔迹给皇帝写这道折子。
只是……三日来,兵部尚书、御史中丞、户部侍郎,还有其他谢党官员接连登门,虽然都没见到谢淮州,却也都推荐了主管清丈田亩的人选,每一个人推荐的人选都不同。
兵部尚书胡大人和户部侍郎郑江河,两人还吵在公主府吵了一架。
其实郑江河要不是世家出身,这件事交给他去办倒是合适。
郑江河能力够,兄长又在前线打仗,必会尽心尽力。
但……要办这件事,世家背景就是他的拖累。
至于兵部尚书他们举荐之人,在朝中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办起这件事来难免被处处掣肘。
清丈田亩,元扶妤想要一个与朝中诸人都没有太大牵扯的纯臣去办。
比如,这届科举寒门出身的二甲进士……洪二瑞。
洪二瑞是贫苦人家出身,因才华横溢得当地父母官资助,才得以参加科举。
被他视作恩师,资助他科考的这位父母官,就是在去年抗洪为百姓护田时离世的。
可要想洪二瑞主管这次清丈田亩之事,光凭谢淮州给皇帝写一道折子是不够的。
毕竟这洪二瑞没什么家世背景。
若是谢淮州醒着,将兵部尚书几人叫过来,亲自定下洪二瑞,第二日朝堂之上才能顺利让皇帝定下此人。
元扶妤视线落在谢淮州身上……
不知道谢淮州什么时候能醒。
没有谢淮州,很多事情就无法推进。
这一次谢淮州舍身护她,当真是做了一个极为不理性的决定。
“有些事迟则生变,最晚明日,若谢淮州还不醒,把兵部尚书胡大人他们请来……”元扶妤一瞬不瞬望着谢淮州缓声道。
若谢淮州一直不醒,只能她出面来说服他们了。
至少,郑江河她是有把握的。
谢党都不希望谢淮州倒下,其中最不希望谢淮州倒下的是郑江河。
郑江清在前面打仗,谢淮州是他兄长最坚实的后盾。
元扶妤对裴渡道:“把这些批过的公文送走吧,剩下的我一会儿再看。”
裴渡将公文整理好:“我没想到,对批阅公文这样的事,你竟如此娴熟……”
元扶妤接过锦书递来的帕子,垂眸擦去小拇指一侧沾染的墨汁,并未接话。
“你看公文速度,和批阅的速度,批示的内容,都让我想到殿下。”裴渡抱着公文起身,“若非我跟在殿下身边这么久,几乎寸步不离,当真要以为……你是殿下养大的。但谢大人醒来后,我不会告诉大人,也希望崔姑娘三缄其口。崔姑娘越是像殿下,谢大人便越是会舍命护着崔姑娘。如今崔姑娘也该明白,为了殿下……谢大人是万不能有闪失的,以后我会护着崔姑娘。”
元扶妤抬眼看着如今敢和她提要求的裴渡,将帕子递给锦书,对锦书说:“你去歇着吧。”
见锦书离开,元扶妤看着裴渡道:“这件事我可以三缄其口,但……我要你告诉我,谢淮州脖子上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你不是都猜到了。”裴渡不解。
“详细的……”元扶妤说,“算作交易。”
裴渡捧着公文的手指收紧,正要开口,就听到床榻上谢淮州的细微的呻吟声。
元扶妤目光从裴渡脸上挪到谢淮州脸上,立即起身朝床榻旁走去:“去请董大夫过来!”
“大人!”裴渡忙将公文放下,单膝跪在床榻踏脚上凑近谢淮州,“大人!”
元扶妤一手撑着床榻边缘,俯身用手试谢淮州额头温度,却见谢淮州眉头紧皱。
不知道是不是因快要醒来,察觉到了疼痛,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唇瓣张合在说着什么。
“去叫董大夫!”元扶妤对裴渡说。
裴渡连忙起身,跑着去请董大夫。
裴渡一走,元扶妤紧握谢淮州的手,耳朵贴近他张合的唇瓣,却什么都听不清。
正亲自给谢淮州煎药的董大夫匆匆赶来,元扶妤让开床榻旁的位置,让董大夫给谢淮州诊脉,看谢淮州的眼仁。
“应该是快醒了。”董大夫松了一口气,“就这一两日!”
裴渡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下意识转头朝元扶妤看去。
看到元扶妤望着谢淮州的目光,裴渡隐隐察觉到元扶妤眼中复杂的内疚感。
是歉疚……
就如元扶妤对元云岳说的那样,她从未怀疑过谢淮州爱慕她,就像她也满意、心悦谢淮州。
可她是用傲慢的姿态,带着偏见俯视、揣度谢淮州的真心。
她以为谢淮州向先皇求这段姻缘,要的是权势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