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茗烟让宝玉在巷口稍候,自己整了整衣襟,上前去叩响花家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
就在这当口,原本僻静少人的巷子口,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轱辘声,一辆半旧的青篷驴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穿着干净利落的媳妇先跳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一位老妇人。
那老妇人年纪在五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深青色、料子普通但裁剪十分得体的棉袄裙,通身上下并无多余饰物,只腕间戴着一对沉甸甸的银镯子,眼神沉静,举止间带着一种在规矩之地浸染已久的从容。
若细看去,正是康乐县主黛玉身边得用的陶嬷嬷。
这原是黛玉心善,体恤下人,每年都许身边伺候的太监、嬷嬷们各有三日的探亲假,让她们得以与家人团聚。今日正轮到陶嬷嬷休假,那驴车正是陶家前去林府接陶嬷嬷回家小住所雇。
不同于陶嬷嬷特意换上的、不显山露水的家常衣服,巷口那锦衣华服、坐在一匹高头大马的贾宝玉,在这片平民聚居的巷落里,显得格外突兀且扎眼。
陶嬷嬷下车站定,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周遭,立刻就注意到了那主仆二人。她先是觉得那少年公子有些眼熟,定睛细看,心中不由一凛——这不是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宝二爷吗?他怎么会独自出现在这种地方?
陶嬷嬷心中疑窦顿生,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只如同寻常老妇般,由侄媳妇搀扶着,步履平稳地走进了斜对面哥哥家的院门。
一进院门,与哥嫂侄儿等寒暄了几句,陶嬷嬷便看似随意地问道:“嫂子,隔壁那户人家……”她微微侧首,示意了一下花家的方向,“是做什么营生的?”
陶嬷嬷的嫂子正在倒茶,闻言有些茫然:“小姑问的是哪家?”这巷子里紧挨着的也有两三户呢。
一旁的侄媳妇机灵,忙接口道:“婆母,姑母问的想必是斜对过的花家。”
陶嬷嬷嫂子这才恍然,放下茶壶说道:“哦,花家啊!小姑若是问别家,我还真未必清楚,他家倒是知道些。原是做点小生意,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惜前些年当家的男人没了,留下孤儿寡母没了生计,实在没法子,就把女儿卖进了荣国府为奴。后来,听说那女儿在府里得了脸,帮衬着家里,她哥哥花自芳也大了,慢慢又把那点小生意拾掇了起来。如今虽说大不如前,但温饱倒是不愁了。”
陶嬷嬷听得仔细,追问道:“可知那花家姑娘,在荣国府里是伺候哪一位主子的?”
“说是伺候一位什么二爷……”嫂子努力回忆着,“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想不起名号了。”
侄媳妇记性好,在一旁小声提醒:“婆母,是宝二爷,就是那位出生时嘴里衔了块玉的宝二爷。”
“对对对!”嫂子一拍大腿,“就是宝二爷!听说极得老太太宠爱。坊间都传,那花家姑娘是内定好了的,只等宝二爷日后娶了正头奶奶,就要抬她做姨娘的!”她说这话时,带着几分市井听闻秘辛的笃定。
陶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似不经意地问:“嫂子和这花家,平日里来往多、关系颇好?这样……关乎姑娘前程的私密话,他家竟也肯同嫂子说?”
陶嬷嬷的嫂子闻言,撇了撇嘴,带着点不以为然:“好什么呀!不过就是街坊邻居住着,点头之交罢了。至于这些话漫说是我,就是隔壁那条巷子里,最不爱出门寡居着的李婶子,只怕都听闻了好几回了。花家那儿子花自芳前些时日在酒铺里多喝了两杯,没少跟人吹嘘他妹子将来是要当半个主子的,更别提他老娘了,这左邻右舍的,谁还不知道点儿?”
陶嬷嬷心下顿时明了,这并非密谈,而是几乎半公开的事情了。她心思电转,立刻有了别的计较。
她压低声音问嫂子:“嫂子,家里可有僻静点的地方,能听到花家说话的动静?”她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陶嬷嬷的嫂子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虽不知小姑意欲何为,但见她神色郑重,连忙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有,你跟我来。”说着,便将陶嬷嬷引到后院。
这后院不大,堆着些柴火杂物,与邻家仅一墙之隔,还是那种不太厚实的土坯墙。嫂子指着那堵墙,用气音说道:“这墙不隔音,他家若在院里说话,咱们这边,只要不出声,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陶嬷嬷点点头,不再多言,示意嫂子先回前屋去。她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挪到墙根下,屏息凝神,竖起了耳朵。
果然,隔壁院子里的动静清晰地传了过来。只听一个年轻女子,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慌和焦急,都有些变调失真地响起:“我的小祖宗!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正是袭人的声音。
原来,方才花自芳那一声“宝二爷来了!”的惊呼,不仅惊动了屋里的袭人,也清晰地落入了隔壁陶嬷嬷的耳中。
紧接着,便是宝玉那带着几分嬉笑、浑然不觉事态严重的声音:“我在家里怪闷的,横竖无事,就来瞧瞧你作什么呢。”
陶嬷嬷又听见,袭人急得跺脚的声音:“你也太胡闹了!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来的?可作什么来呢!”一面说,一面又赶紧问茗烟:“还有谁跟了来?老太太、太太可知不知道?”
应该是刚刚那前去敲门的小厮小声道:“好姐姐,别人都不知道,就我和二爷。”
陶嬷嬷听见了更惊慌失措的声音:“这还了得!就你们两个人!倘或街上人多,挤着碰着了,或是遇上什么意外,这可是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
一旁的花自芳见妹妹急了,忙上前打圆场,陪着笑脸劝道:“好了好了,妹妹也别急了,来都来了,再说这些也无用。只是……”
他转向宝玉,看着自家这茅檐草舍,土炕旧桌,脸上露出窘迫和不安,“只是我们这地方,又窄狭,又不干净,委实委屈了爷,这……这可怎么坐呢?”
刚觉得这丫头不算完全不知轻重的陶嬷嬷,就听见了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