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黛玉已无意在苏州挑选伴读,林淡便也不再于苏州多作停留。他此番南下,除了陪伴黛玉完成除服之礼,更有紧要公务在身——那便是奉旨梳理、整饬积弊已深的江南三大织造衙门。
在抵达金陵之前,林淡于舟车之中,已对着卷宗将眼下局势细细剖析了一遍。依照他上一世所知的历史,江南三大织造,本应以杭州织造为首,江宁织造次之,苏州织造居末。
然而,在此方天地,或许是因曹公笔下其家族曾显赫于江宁织造一职的某种无形影响,格局竟悄然颠倒——如今是以江宁织造为首,杭州织造次之,苏州织造依旧垫底。
这一权力结构的微妙变化,直接导致了总管三大织造事务的“织造署”衙门设在了金陵城。这也正是林淡此次必须亲赴金陵,方能从根本上处理织造难题的关键所在。
马车辘辘,驶入金陵城门。林淡抬手挑开车帘向外望去,虽已入冬,北风将街道两旁梧桐树的叶子扫落了七七八八,但这座六朝古都的繁华,却并未因这凛冽寒意而削减分毫。
但见秦淮河两岸,酒楼歌馆鳞次栉比,早已悬起了一盏盏绛纱灯笼。朦胧的光影晕染在墨绸般沉静的河面上,被往来画舫的桨声轻轻搅碎,又颤巍巍地重新聚拢。河风虽带着入骨的寒意,然那些雕梁画栋的画舫之内,却显然是暖意融融,丝竹管弦之声与软糯婉转的吴歌,混合着隐约的酒香,透过锦绣帘幕飘荡出来,丝丝缕缕,钻入林淡一行人的耳中。
临近日落时分,街市更是喧嚣热闹。各家店铺纷纷挑出明亮的羊角灯,将青石板路面映照得一片暖黄澄亮。
马车路过一家气派的绸缎庄,可见里头妇人小姐们正兴致勃勃地挑选着过冬的衣料,杭缎的柔滑、蜀锦的华丽、哆罗呢的厚实,在灯下堆叠得满架流光溢彩,令人目眩。
一旁的点心铺子蒸腾着白茫茫的热气,新出笼的蟹壳黄烧饼焦香扑鼻,梅花糕造型精巧,香气混着旁边摊子上糖炒栗子甜暖的焦糖气息,直往人鼻子里钻。
黛玉在车窗边,一双明眸亮晶晶地望着那点心铺子,虽未言语,那渴望的小模样却煞是可爱。
江挽澜见状,不由抿唇一笑,当即吩咐随行的小厮:“去,将那刚出锅的糖炒栗子买一包来,要热乎的。”
小厮应声而去,很快便捧回一个油纸包,隔着纸都能感受到那股暖意。
黛玉接过,立刻仰起小脸,嗓音甜软得像化了蜜:“谢谢婶婶!婶婶最疼曦儿了!” 那依赖又满足的神态,看得一旁的林淡心中莫名泛起了些许酸意,夫人貌似分走了黛玉的爱,这微妙的感觉让他自己都有些失笑。
既是因公而来,林淡一行自然下榻在官驿。
翌日,林淡便整肃衣冠,前往位于城东的江宁织造署处理公务。江挽澜则闲来无事,索性带着黛玉逛街采买,领略这金陵风华。
虽说姑侄二人出身富贵,从不缺时新衣裳,但江挽澜早就听闻江宁织造以进贡的“锦衣”闻名天下,不免也存了几分好奇。
加之想着黛玉守孝三年,衣着素净,如今好不容易除服,自然该好生打扮起来,多添些鲜亮颜色。
派人稍作打听,她们便来到了金陵城中最大、也最负盛名的一家成衣铺子“云锦阁”。
踏入店内,只见四壁悬挂、柜上陈列的成衣确实用料考究,做工精细,花样也算时新。然而,江挽澜与黛玉细细看了一圈后,却都有些意兴阑珊。这些衣裳虽好,却也并未超出她们在京中所见的上等货色,实在不值得她们特意前来一趟。
店铺里的伙计向来最会察言观色。江挽澜与黛玉进店时,虽衣着华贵,但因是生面孔,他只作寻常贵客招待。
此刻见这两位夫人小姐眉宇间似有失望之色,心知是见过大世面的,忙堆起更热情的笑容,上前解释道:“夫人、小姐容禀,外间这些不过是寻常精品。真正的好东西,咱们‘云锦阁’的镇店之宝——那些用了织造局特供料子做的‘锦衣’,都在二进院里静候有缘人呢。”
说着,他朝内间唤了一声,一位穿着得体、面容清秀的年轻妇人应声而出,态度恭谨却不卑不亢地引着二人:“夫人、小姐,请随奴家往里边请。”
黛玉随着那妇人绕过影壁,步入清雅幽静的二进院。
刚迈进门槛,便见一个身着藕荷色宁绸面子、玉色杭绸里子对襟褂儿的小姑娘也跟着家中的长辈在挑选华服。那姑娘褂儿的领口与袖缘,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圈清雅的缠枝莲纹,既不张扬,又显精致。
小姑娘闻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白皙秀气的瓜子脸,最动人的是那一双水汪汪、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清澈明净。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俱是微微一怔。黛玉见对方眼神纯净,衣着雅致,心中便先存了三分好感。那小姑娘见黛玉气质超凡,清丽难言,眼中亦流露出惊艳与善意。无需言语,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相视一笑,仿佛已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悄然流转。
“江夫人。”不想那家的长辈竟是江挽澜的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