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怒,自天际席卷而下,肆虐于砚岸城的每一个角落。
目之所及,殿阁楼台,街衢巷陌,皆被一层厚重的素缟所覆盖,天地间唯余茫茫白影。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仿佛触手可及,将那鹅毛般的雪片无尽地倾洒向人间,连王都中最为巍峨的乾元殿,也在这迷蒙风雪中若隐若现,失了几分平日的庄严,多了几许孤寂。
殿宇顶上的鎏金琉璃瓦与飞檐下的朱红斗拱,皆积了盈尺的皑皑白雪,唯有殿内长明不熄的灯烛,透出团团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这严冬的酷寒与沉寂。
慕容拓端坐于御座之上,只一袭玄色常服,外罩一件以墨狐腋皮精心缝制的大氅。
他手中虽持着一卷摊开的奏疏,目光却并未流连于字里行间,而是穿透那雕琢着繁复花鸟的琉璃长窗,凝望着殿外被狂风与暴雪搅得混沌不堪的天地。
殿中数个硕大的紫铜炭盆内,银骨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似乎总也暖不透那从门缝窗隙丝丝渗入的肃杀之气。
左右内侍皆垂手屏息,如同泥塑木雕,使得殿内的寂静愈发深沉,几乎能听到雪落殿脊的微弱簌簌。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维持太久,一阵从容的脚步声便将其轻易打破。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殿外廊下清扫过后又覆上新雪的石板上,渐行渐近,直至殿门。
一道身影逆着殿外白茫茫的光,出现在殿门外。
来人一身玄青道袍,质料看似寻常,却在漫天风雪中洁净如新,片雪不沾,其身姿挺拔如松,气息沉静似渊,观其面容,甚是普通,唯有一双眸子,波澜不惊,令人望之心折。
只见他步履从容地迈入殿中,直至阶前,对着御座上的慕容拓,只简单执了一个揖手,姿态平和,不见卑亢,轻声道:
“渊崖门下弟子,方原,见过吴国主。”
慕容拓闻言,缓缓放下奏疏,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阶下,开口道:
“不必多礼,仙师冒雪前来,可是有要紧事?”
方原直起身,目光扫过殿中陈设,最后落回慕容拓脸上,淡然道:
“只是想与国主聊一聊吴国的前程罢了”
慕容拓眼神微凝,神色微变,并未接话,只道:
“哦?仙师有何见教?”
方原向前踱了两步,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殿中悬挂的那幅坤舆全图,轻声道:
“天下大势,仙凡虽殊途,亦在同一天地间,东域浩渺,列国三十有五,大雍据中土,兵强马壮,国富民强,更有玄清剑宗鼎力相助,国运如烈火烹油。”
他话语一顿,视线精准地投向图上东南角那一小块用浅淡色彩勾勒的疆域,微微摇头道:
“反观吴国,地处东南,灵脉不显,物产不丰,更兼……多年来受制于太初云府,供奉颇巨,却所得有限,纵有国主勤勉,贤才辅佐,在此大争之世,又能支撑几时?三十五国中,吴之实力位属后列,个中艰辛,国主心中应有明鉴。”
慕容拓面色不变,但袖中的手已悄然握紧,方原的话语,字字如针,精准刺中他心头积郁已久的隐忧。
方原察觉到对方细微的情绪变化,继续平静说道:
“仙道贵生,亦讲缘法,我渊崖道门,愿结此善缘,若吴国愿尊我渊崖为护国仙宗,昔日太初云府施加于吴国之上下桎梏,我渊崖一力承当,必不使其成为吴国负累,此外,我门更可引灵脉,以镇国运,助吴国在这乱世中,开拓一番新天地,而非仅仅苟安于一席之地。”
慕容拓目光锐利起来,沉吟片刻,低低道:
“贵宗如此好心,可有什么条件?”
方原袖中悄然滑出一枚样式古朴的令牌,其上云纹环绕,隐隐有灵光流转,他将那令牌虚托于掌上,沉声道:
“吴国需尊渊崖为护国仙宗,与那云府一刀两断,开放境内,允我门人自由往来,遴选灵根,采集山川灵物,此外,需请国主择吉日,亲赴我渊崖祖庭,焚表祭天,昭告东域列国仙凡。”
他稍作停顿,语气微缓道:
“至于往年供奉太初云府之份额,我渊崖可只取七成,余下三成,可充吴国国库,以显诚意,此乃仙凡互助,各取所需,国主不妨思量思量。”
这条件,虽仍涉及国本,但相比太初云府的索取,已然做出了让步,慕容拓沉默着,目光再次投向殿外纷飞肆虐的大雪,仿佛要从那混沌中看清吴国的未来。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无奈道:
“仙师可知,吴国立国数百载,世代传承,与那太初云府,渊源亦深,牵涉甚广,岂是朝夕之间便可轻易割舍?”
方原闻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
“国主,草木依附水土而生,乃是天地至理,然水土若已贫瘠,甚至含有毒质,若不思改易,唯有枯萎一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坚守故旧固然可敬,然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太初云府予取予求多年,可曾真正助吴国强盛?如今吴国之势,内无丰沛灵源以滋养根基,外有虎狼强邻觊觎疆土,若再无仙宗真心实意加以帮衬,依在下浅见,恐不出数十寒暑,宗庙倾颓,社稷易主,只在弹指一挥间。”
他抬起手,并未见有如何动作,殿外一片鹅毛般的雪花竟似被无形之力牵引,穿门而入,轻盈地落于他掌心。
那雪花非但不化,反而瞬间凝结成一枚剔透冰晶,内里灵光氤氲,却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寒意。
方原把玩着那片冰晶,淡淡道:
“一念之差,天地悬隔,或如这寻常雪花,终将消散于天地,无痕无迹,或可化为稳固山河,延续国祚之基石,我渊崖一诺,重逾昆仑。”
殿外风雪声似乎更急了,疯狂呜咽着拍打窗棂,仿佛在催促着殿内之人的决断。
慕容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沉思良久,方才带着疲惫与挣扎,低低道:
“方仙师所言,事关国本,千钧之重,且容我……思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