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舔舐着新添的枯枝,“噼啪”声轻响。
夜,更深了。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盘膝于火堆旁,继续着我的吐纳。因重塑崇祯和星隐谷生机而略显亏空的道体,如同一个无底的旋涡,贪婪地吸收着这山谷之中,那稀薄的灵气。
通正,依旧是沉默地,重复着他那劈柴、添火的动作。他那张茫然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虽然他已明白自己过去是谁,但这几年练就的扫地功,对他心境有了较大的影响,让他战胜了以前的那个自己。
心里生出踏实的感觉。
以前是魏忠贤,现在是通正!
而崇祯则依旧是瘫坐在那冰冷的墙角。
他没有再咆哮,亦未再哭泣。
只是呆呆地,用他已是失去了焦距的眼神,望着眼前这荒谬得,如同南柯一梦的景象。他脑子有点乱,分不清这是死后的幻境还是以前是个梦,或者自己真被获救了。其实后者是他目前最不想要的,现在感觉最有可能,他真想再死一次,不过再也没有了那勇气。
“哎,寄人篱下,看看再说吧!真君看起来也不像坏人,像我这样一个天下尽知的死人,对他还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崇祯心里在想。
就这样。
一个本该是死于十七年前的阉党魁首。
一个本该是殉国于煤山之巅,大明朝的末代天子。
一个不知是仙是魔的神秘道人,却将他们二人,从死亡之中强行拉回来。
三个人。
在这座化作了废墟的道观之中。
围着一堆,即将要燃尽的篝火。
度过了一个毕生难忘的,漫漫长夜。
……
第二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了黑暗,透过那早已是坍塌了的屋顶,落在那张布满了灰尘与憔悴的脸上时。
崇祯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一夜未眠。
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显现出了麻木与无奈的平静。
他缓缓地从那冰冷的墙角站了起来。
那具本该是属于帝王的身体,在经过了一夜的僵坐之后,早已是酸痛不堪。
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一只布满了老茧,干瘦却又充满了力量的手,及时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正是通正。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之中,没有了往日的畏惧,亦无半分的怜悯。只有一种迎接来新同事的祝福。
崇祯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下意识地便要将那只扶着他的手,狠狠地甩开!
那份属于帝王的固执,还有没听兄长遗言,都让他面对眼前的人,感到一时难以接受。
然而,当他的目与通正那双平静的眼睛,在空中相遇的刹那。
他那即将要爆发的怒火,竟奇异地平息了。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不再是那个,曾权倾朝野,让他又敬又怕,又恨又憎的九千岁。
他只看到了一个与他自己一样。
被剥夺了所有过去。
被强行地塞入了一个全新的身份。
同样是在这片陌生的废墟之上可怜人。
他缓缓地放下了那只即将要抬起的手。
他没有再挣扎。
他任由那个曾经的“阉竖”,将他那具虚弱不堪的身体,扶稳。
“……谢……谢谢。”
一声比蚊蚋还要细微的道谢,自他那早已是,说不出任何豪言壮语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通正,没有回答。
他只是默默地,松开了手。
然后,他将墙角那把被他用得,无比顺手的竹帚,递到了崇祯的面前。
崇祯,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那把粗糙的,沾满了灰尘与枯叶的扫帚。
那张刚刚恢复了些许平静的脸上,瞬间,便涨得通红!
一股比杀了他,还要强烈的羞辱感,轰然,便冲上了他的天灵盖!
让他去扫地?!
让他这个九五之尊,天命之子!
去做这连宫里的小太监,都不屑于去做的粗活?!
“你……”
他猛地抬起头!平静的眼里,再次燃起了属于帝王的,滔天的怒火!
然而,当他看到通正那张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时。
他那即将要脱口而出的怒骂,却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从那张脸上看到的,不是嘲讽,亦非是挑衅。
只有一种平淡,理所当然。
在他看来。
他自己每日都在做这件事。
那这个与他一样,被“师尊”留在了这里的“同僚”。
自然也该做这件事。
两人都没说话,眼神的交流表达了一切。
崇祯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冷的的井水,兜头浇下!
瞬间,便熄灭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把,递到他面前的竹帚。
他那颗被十七年的帝王生涯,与那煤山之上的结局,折磨得支离破碎的心。
在这一刻彻底地碎了。
是啊。
他已不是什么皇帝了。
他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戴罪之人。
一个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左右的……
囚徒。
他缓缓地伸出了那双,本该是用来批阅奏折,执掌天下权柄的手。
接过了那把比他此生,所见过的任何一件珍宝,都要沉重的……
扫帚。
正当他悲天悯人之际,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不饿吗?”
“呀!”崇祯愣住了,通正不提,还不感觉,一提,确实发现自己饿了。
咕噜一声,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确实有点!”崇祯尴尬的说道。
“你干这个,我去做饭。”
“嗯”
崇祯条件反射地点点头,心里觉得哪有点怪,但好像他的话好有道理,可我是皇帝呢…..
正在风中凌乱的崇祯,猛然一抬头,发现通正已走远。
……
自那一日起。
清玄观的废墟之上便多出了一道,同样是沉默的,枯槁的扫地身影。
曾经的君与臣。
曾经的主与仆。
曾经的生与死的仇敌。
如今成了,每日一同起身,一同打扫这满地残骸的……
同事。
他们没有交流。
亦无半分的言语。
一个负责东院。
一个负责西院。
用那两把粗糙的竹帚。
一下又一下地,清扫着这片废墟。
我休息了几天,又开始了修复部分青玄观的工作。
一座座房间,在我挥出的金光下,恢复如初。
崇祯会停下手中的动作,惊讶地看着这神迹。
但当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在不远处,平静地在重复着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的通正。
他的眼中会闪过一丝复杂的荒谬感。
他在想。
自己为什么当年没听真君的话。
他在想。
若是十七年前。
自己没有那般决绝地,将他置于死地。
而是学着自己的皇兄那般。
将他当成一把,最锋利的“刀”。
去对付那些同样是心怀鬼胎的文官。
那这大明的天下。
又会不会是另一番结局?
他不知道。
也没有人,能再给他答案了。
……
而我,则成了这片废墟之上,唯一的重建者。
我每日依旧是吐纳,调息。
偶尔,重建一两个房间。
也会走到他们那两道孤独的,扫地身影之旁。
我没有去与他们讲任何,关于“放下”与“勘破”的大道理。
我随手自那废墟之中,捡起一块还算完整的瓦片。
我以指为笔,以灵力为墨。
在那瓦片之上为他们,写下一个充满了“道”之韵味的……
字。
有时,是一个“生”字。
有时,是一个“死”字。
有时,是一个“空”字。
有时,又是一个“有”字。
我写完,便会随手将那瓦片,放在他们每日都会经过的路旁。
他们也从不问。
只是会在扫地之余。
默默地,将那块瓦片捡起。
然后对着那平平无奇的一个字。
一看便是一个时辰。
我不知道,他们能看懂多少。
我只知道。
那个曾经的皇帝。
他那双总是充满了,不甘与怨怼的眼睛里,渐渐地多了一丝属于“人”的思考。
而那个曾经的九千岁。
他那张茫然空洞的脸上,也渐渐地多了一丝属于“生灵”的……
神采。
他们的道,正在以一种缓慢,也痛苦的方式。
于这片埋葬了他们过去的废墟之上。
一点一点地……
重生。
一天早上,我看见笨拙的崇祯,在扫地。
“辛苦吗?”
崇祯擦擦脸上的汗,平静地道:
“辛苦,也不辛苦!”
我看着他,泛起一丝笑意。
“是呀,辛苦,也不辛苦,平静,也不平静!”我心道。
而我的道也在这场充满禅意的“教学”之中。
渐渐地归于了,朴素、本源。
那就是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