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的话里面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陆衍之到长吉县任职,是带着任务来的。
什么任务呢?就是瓦解长吉县本地的乡绅势力。
常说皇权不下县,就是说朝廷的影响力,最多传达到县一级,而县下面的乡,甚至是村,还是以村民自治为主。
这样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朝廷的压力,但同时,这也让地方,或者说基层容易掌握在少数群体手中。
乡土社会毕竟是一个人情社会,靠着宗族、人情维系着基层的运转。久而久之,就容易让少数群体掌握基层的话语权。
打个比方,某个村都是同一个姓,村里有一个年纪大的人,德高望重,还是朝廷认可的耄老。时间一长,这个耄老所在的人家有没有可能把持着整个村子的话语权呢?
非常有可能。
而一个乡有多少这样的耄老家族呢?这些家族之间会不会为了在乡里掌握话语权,从而联姻又或者利益往来,最终在乡里形成主导话语权的利益群体。
那么再扩大到一个县呢?虽然县官不是本地人,朝廷有意杜绝主官是本地的,但是官员毕竟少,更多的还是吏员。
这些吏员很多都是本地人,甚至有些老吏员已经经历过几任县令都有可能。吏员虽然不是官,但是在县衙也是一股庞大的势力,那么此时县里的乡绅势力,会不会想办法把持着县衙的这些吏员位置呢?
不用想也会的,久而久之,甚至都不需要几十年,十几年,甚至是八九年时间,地方就很有可能掌握在这些乡绅家族手里。
地方势力已经形成,甚至县衙的指令还要指望这些乡绅势力往下传达。如果这时候县衙主官与地方势力有嫌隙,他们指令甚至都出不了县衙。
这个问题其实困扰了历朝历代朝廷很多年,到陈汉朝廷,这个问题已经愈演愈烈了。
张成说,长吉县就是一个“封闭”的场所,按他的意思,这里面的乡土势力更强。所以他的一个任务就是,瓦解地方乡土势力。
不过陆衍之应该是到了长吉县之后,发现了长吉县的实际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想到了搞倒长吉县第一大家族刘家。这样不仅完成了上级的任务,而且还能给自己攒功劳。
李逸目光不聚焦的看向前方,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陆衍之是奉了谁的命令?
这个人是否就是府衙之人,此人与当初给蔡老三送信的那个人是不是有关系?还是说是否是同一个人?
另外还有一个,那就是如今的南平府同知林凌,是否就是原先宁常府府衙中的这个人?林凌又与这些案子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王墩,其实与这些案子也有关系。话说回来,至今不知道王墩是什么时候到的府衙任职,当初刘家走私案件发生之时,他是否就已经在宁常府任职了?
带着这些疑问,李逸抬头,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内城码头这边。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我看你一直往前走,好像心里有目的地一样,也就没问你。”夏嫣然的声音从旁边幽幽的传来。
“行吧,既然都到这来了,咱俩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去找陈脚夫。他的那一手绝活,我到现在都没有摸到门槛。这段日子勉为其难的弄出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相差实在是太大了。”
“他的那个类似于‘领域’的东西,当时我感知觉得,就好像他的精神力与劲气在身体之外形成了一层防护罩。而在这个罩子里,他的动作奇快无比,基本上是心随意动。所以当初虞凯才会觉得陈脚夫的动作快的没边了。”
“哦,对了,你好不知道虞凯是谁,庾凯就是当初将我打趴下的城防营百户。不过他这个百户只是一个七品,比不上我们的夏大人乃是正六品。话说,你哥也不过是正六品,为什么你作为一个副百户,也是正六品?”
两人走进一间面馆,这家店靠近内河,做的面条也多是与河鲜有关系。问询一番,才知道人家最出名的是鳝面。这鳝面算是江南地区独有的美食,主要是鳝鱼很多北人不吃这玩意。
不过此时鳝鱼捕获不易,于是李逸点了两碗鲜鱼面。鱼是那种小鱼,大概两三指宽,已经炖的很烂。混杂在面条中,鲜味扑鼻。吃面条之前,先喝一口鱼汤,一个字,鲜。
后世在湖南的郴州、衡阳等地有名的好像就有一个鱼粉。鱼粉的鱼一般也是活鱼,现场宰杀,然后在油锅里下鱼,煎至两面金黄,放入葱姜、辣椒先翻炒,然后在倒入开水。待一锅鱼汤咕噜噜的冒着水泡,再将米粉放进去一起煮。
这样煮出来的鱼粉,不仅鲜,而且因为米粉是从鱼汤中煮出来的,浸透了鱼汤中的味道。一个字,好吃!
美美的吃了两碗面条,李逸一抹嘴,看着夏嫣然红唇将面条嗦进嘴里,忍不住的吞口水,偏生这个动作还被人家姑娘看到了。
“你盯着我干什么,不会是想把我的面条也吃了吧?”
李逸当然不能承认自己刚才这么猥琐了,当下讪讪一笑,“看你吃得香,吃的美,感觉我这两碗面条像是白吃了一样。”
夏嫣然给李逸一个大大的白眼。
待吃完,付了钱,两人在路边买了一些小糕点。糕点买了两份,一份自己吃,一份送礼。上门不能空着手,况且还是想向人家学他的绝招呢。
“要不要再买点东西,放心买,今天我请客!”
“哼,不就是得了几两金子嘛,对了,真的只有这么点?”
李逸一脸诧异地看着夏嫣然,“你这话可是有点伤我自尊了,我可没有贪污啊。况且,这钱是我未来娶媳妇用的,你现在就准备惦记了嘛?”
“你在说什么?”
听到李逸说什么娶媳妇,又和自己扯上关系,夏嫣然毕竟还是一个女生,难免有些羞涩。只不过,她常年在军伍,这种羞涩和普通的小姑娘还是不一样的。别人家的姑娘,一般是微嗔,或者眼含笑意。不过咱们的夏百户,她的羞涩就是,给了李逸胸口一拳。
你能想象一个六品的修行者的一拳嘛!
果然,想要和这样武力充沛的“女朋友”谈恋爱,就得忍受“女朋友”的爱抚。
“早晚有一天会还回来的,今日打我的地方,改日也要打回来。至于怎么打,嗯,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你在自己嘀嘀咕咕什么呢?到了!”
李逸抬头,果然走到了陈脚夫所居住的地方。
僻静的货栈后院,陈脚夫就住在这里。他倒是没想到李逸两人会来,待说明来意之后,三人走向后院空地,空气中还能闻到河边的鱼腥味。
李逸与陈脚夫相对而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与上次在饭馆里面那个局促的小空间不同,这次,李逸能清晰的察觉到陈脚夫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沉凝如山、却又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气息。
厚重,深不可测。
皱了皱眉,李逸冲着陈脚夫一拱手,眼神锐利,“陈师傅,请再次指教!”上次陈脚夫留了手,这次空间大了,他们或许能真正的对过一场。
陈脚夫依旧是那副憨厚平和的样子,还了一礼。“李大人既然有此心,那么陈某便得罪了!”其实这个称呼李逸已经纠正过了,可是人家就是称呼自己李大人。
随着陈脚夫话音落下,周身那股沉凝的气息仿佛活了过来,但并非是向外扩张,而是如同水银泻地一般,均匀、致密地笼罩在他周身三尺之内,形成了一片无形的区域。
李逸深吸一口气,体内劲气奔涌,将状态调整至最佳。身形一动,率先发动攻击。
他没有使用横刀,而是以手掌代刀,一记凌厉额手刀,撕裂空气,向着陈脚夫中路直插而去。速度之快,进攻角度之刁钻,可以说这段日子,李逸并没有因为查案而疏忽练刀。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陈脚夫身前那片无形区域之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他的指尖仿佛仿佛不是刺向空气,而是撞入了一层极其细微、却坚韧粘稠的膜。这层“膜”好像能够捕捉他的力量的方向、速度变化,甚至是接下来的发力情况。
更让他心惊的是,就在这感觉生起的瞬间,陈脚夫动了。
他的动作看起来依旧是不急不缓,甚至比李逸的手刀还要慢上一拍,但偏偏就在李逸手刀触及到这层“膜”的时候,陈脚夫那如同蒲扇一般的大手精准出现在李逸手腕的必经之路上。
并非是格挡,而是如同等待猎物撞上蛛网的蜘蛛,轻轻一搭,一按!
“啪!”
一声轻响,李逸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无可抵抗的力道从手腕上传来,整条手臂的运劲方式瞬间被带偏,随后卸掉力道。
甚至于那记凌厉的手刀带着他整个人都有些微微失衡,这可是大忌啊。这说明,这刚一交手,主动权就不在自己的手上了。
“喝!”李逸低吼一声,脸上不惊反喜,双腿微微弯曲,扎根大地,强行稳住身形,左腿以迅疾之速向着陈脚夫下盘快速的扫过去。
同样,腿风刚刚触及那无形的领域,陈脚夫好像又提前预知了李逸的攻击,身体极其细微的提膝、侧身,动作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却恰到好处的让李毅的扫腿落空。
与此同时,陈脚夫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并指成剑,点向李逸因为扫腿而露出的腰部空档。
精准、迅疾,这一击快到李逸都没有反应过来。
心中骇然,只能急忙拧身,险之又险的避开了这一指,但已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攻击,在触及那层“膜”之时,自己的攻击已经宣告结束了,后面就轮到陈脚夫的回合。
陈脚夫周身外面的那无形的区域,就好像是他身体的延伸,自己的攻击在触及那层“膜”之时,就好像打在了他的“身上”。可是,与实际的身体还有距离啊。
而在触及这层“膜”之后,自己的所有攻击手段都被解析了,同时对方能以身随意动的速度快速的出现在自己的进攻路线上,并且在他攻击已出的时候,再给出致命的反击。
这实在是太邪门了!
“不够快,不够纯粹!”陈脚夫的声音平和地响起,好像钟声一般,敲打在李逸心里。“心要静,意要纯。非是感知气流,而是感知其‘意’,感知其‘势’。”
李逸闻言,心神一震。他再次猛攻,拳、掌、指、腿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向着陈脚夫倾斜,速度快到了极点,试图通过更快的攻击速度,突破这层无形的区域。
但是,陈脚夫的攻击还是出现在自己的攻击路径之上。
无论他的攻击多么迅疾,多么变化莫测,陈脚夫总能在那毫厘之间,以最小的动作,最精准的时机,或牵引、或点按、或轻拂,将他的攻势一一化解,并瞬间反击其薄弱之处。
“砰!啪!咚!”
一连串急促的碰撞声在院子里响起,李逸的攻势如同不断涌向岸边的海浪,而陈脚夫就如同海浪中岿然不动的礁石。任由海浪怎么拍打,礁石总能找到分化海浪的方法,并且给予海浪致命的反击。
短短几十息之间,两人已经不知道交手了多少次。李逸身上已经被陈脚夫或点或按中了七八次,虽然地方力道控制得极好,并未伤他,但是那瞬间的酸麻感,真真切切的告诉李逸,如果真的是生死之战,自己可能已经没了。
终于,在李逸一记倾尽全力的直拳再次被陈脚夫看似缓慢的手掌搭住手腕,一股巧劲传来,将他整个人带得旋转,紧接着是踉跄,后退了七八步才勉强站稳。
他剧烈的喘息,汗水已经浸湿了衣衫,眼神中却闪烁着更加明亮的光芒。
缓缓闭上眼睛,仔细回味着刚才一次次攻击被拦截、被反击的感觉。体会那层“膜”,那种被提前预判的憋屈感。
“感知其‘意’,感知其‘势’。”李逸喃喃自语,仿佛捕捉到了什么。
望着闭上眼睛的李逸,陈脚夫拍了拍衣袍,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即,悄然间收起了周身那无形的区域,看向夏嫣然。
“夏姑娘,寒舍没什么好茶,还请姑娘见谅!”
夏嫣然却不答,只是眼神亮晶晶的看着他,眼中的战意都快要溢出来了。
陈脚夫哑然失笑,“夏姑娘就不要为难在下了,姑娘乃是六品,还是六品中的高手,自己不是姑娘的对手。这无形的区域虽然能捕捉对方的‘意’和‘势’,但是也不是没有极限的。”
“姑娘要是一掌打过来,在下实在是避不开,更不用说反击了。”
缓缓转过身,陈脚夫看着闭上眼睛的李逸,缓缓道:“他的天赋很好,甚至比那个人还要好。如果他能明白这‘意’与‘势’,对他今后的修行都有帮助。”
片刻之后,院子中一人站在空地之上,仿佛雕像一般。而另外两人则在一旁的石桌上,喝着茶水,看着一动不动的李逸。
微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