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城碉楼内,一夜未眠的紧张气氛已被胜利的振奋和沉静的战略推演所取代。巨大的黎阳城防沙盘上,代表瓦岗军的红色小旗已被尽数拔除,只余代表寒衣力量的一片湛蓝。杨昭裹着厚厚的裘袍,靠坐在铺着软垫的椅中,脸色比擂鼓时更加苍白,甚至透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专注地听着沈墨的汇报。林天生侍立一旁,玄衣上沾染的些许烟尘也掩不住他此刻的沉稳。红绡、杜衡、以及连夜从邙山大营赶回的秦狰肃立两侧。
“太子殿下,公子,”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条理清晰,他的手指在沙盘上代表着河北、洛阳、瓦岗的区域划过,“火牛惊夜,李密折戟沉沙,仓惶南窜。此役,我军斩首七千余,俘获近万,缴获军械粮秣无算。瓦岗经此重创,短期内已无力再犯我腹地,其军心士气,必然跌至谷底。”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秦狰,“秦将军,北线情况如何?”
秦狰抱拳,声如洪钟,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禀太子殿下、公子、军师!末将得军师飞鸽传书,知黎阳有险,星夜回援途中,亦密切关注窦建德动向。最新朱雀密报及我军哨探确认,窦建德主力已尽数撤回河北,乐寿老巢!”
“哦?撤回河北?”林天生眉峰微挑,“窦建德之前气势汹汹,意欲染指河南,怎会如此轻易退去?”
“全赖军师‘盐铁双劫’之策!”秦狰脸上露出钦佩之色,“玄武部杜先生妙手,盐价先暴跌引河北、山东商贾疯狂囤积,待其库满仓盈,又骤然令盐价暴涨十倍不止!市面恐慌,囤盐巨贾血本无归,怨声载道!民间更是因无盐可用而骚动频发!窦军辖地,盐市彻底崩盘,民心不稳!”
杜衡适时接口,语气平静却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不止盐市。依军师计,我军以次充好,通过秘密渠道输往窦军控制区域的铁料,多含杂质硫磺。窦建德急于扩军,未及详查便分发各处匠坊赶制军械。据朱雀部最新密报,三日前,窦建德治下清河郡最大官营匠坊,三座炼铁炉因劣质铁料杂质过多,受热不均,接连发生剧烈炸炉!当场炸死匠师、役夫近百人,损毁器械无数!其打造军械之计划,至少延宕三月!窦军上下,因无新甲新兵刃补充,士气大挫,怨气冲天!窦建德焦头烂额,内外交困,焉敢再图河南?只得灰溜溜缩回老巢,先料理他这一地鸡毛的盐铁乱局去了!”
“好!”杨昭忍不住赞了一声,随即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林天生连忙上前轻抚其背,眼中满是担忧。杨昭摆摆手,示意无妨,喘息稍定,目光灼灼地看向沙盘上的洛阳,“窦建德已不足为虑,李密新败如丧家之犬…那洛阳的王世充呢?”
红绡上前一步,展开一份密卷:“殿下,公子。朱雀部洛阳暗桩急报。王世充困守孤城,已是穷途末路!”
城内粮荒愈演愈烈,树皮草根俱尽,甚至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王世充为维持军心,纵兵抢掠仅存大户,更掘墓取财,暴行累累。百姓畏之如虎,私下皆称其为‘墓穴龙王’。民心之背离,已至沸点!
兵卒亦食不果腹,多有逃亡。王世充虽以酷刑镇压,逃兵者斩首悬城,然逃亡之势愈演愈烈。尤其…张童儿将军三擒三释归城后,虽闭门不出,但其遭遇与黎阳所见所闻,已在底层军士中悄然流传。‘寒衣军威’、‘黎阳生机’、‘王世充掘墓藏金’…这些消息如同瘟疫,无声地瓦解着郑军的斗志。王世充疑心日重,已不敢轻易动用张童儿,更对其部属多加监视。
李密新败,自顾不暇。窦建德深陷盐铁泥潭,无力南顾。突厥因雁门旧约未兑现,对王世充不满,且慑于我军新胜之威,态度暧昧。洛阳,已成真正的孤城死地!王世充每日于宫中暴怒狂饮,诛杀近侍泄愤,其状如疯似魔。
然困兽犹斗!王世充为做最后一搏,正疯狂征发城内仅存的青壮、老弱妇孺,加固城防,熔铸宫室铜器为兵器箭簇,甚至驱赶百姓上城头充当肉盾!其意昭然,欲拉全城百姓为其殉葬!
碉楼内一时沉寂。王世充的疯狂与洛阳百姓的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众人心头。
沈墨打破了沉默,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沙盘上那代表洛阳的标记上,声音沉稳有力:“窦建德盐铁困局暂退河北,李密新败士气低迷,瓦岗短期内难成威胁。王世充困守洛阳孤城,民心尽失,军心涣散,已成瓮中之鳖!此乃天赐良机!”
他手指重重敲在洛阳标记上:“我军,经黎阳大捷,士气如虹!金鳞卫主力未损,更携大胜之威!邙山大营稳固,黎阳仓廪充实!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手!”
沈墨的目光转向杨昭和林天生,带着征询,更带着无比的坚定:“殿下,公子!中段棋局,敌我之势已定!瓦岗、窦夏之肘腋威胁已除,王世充孤城待毙!此刻,当是收束中盘,剑指洛阳,复我神都之时!请殿下,公子,定夺,挥师西进,克复洛阳!”
“克复洛阳!”秦狰第一个低吼出声,眼中战意熊熊燃烧,独臂紧握成拳。
“克复洛阳!”杜衡拨弄了一下袖中的金算盘,清脆的响声仿佛在为进军计算着胜利的筹码。
“朱雀部,定当全力配合,洞开洛阳城门!”红绡的声音清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匕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昭和林天生身上。
杨昭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的烦恶与阵阵眩晕。他扶着椅背,缓缓站起身。身体依旧单薄,甚至有些摇晃,但当他站直的那一刻,一股属于帝王的决绝气势油然而生。他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在场每一位寒衣核心。
“诸卿…”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坚定,“自江都惊变,孤颠沛流离,赖诸卿舍命相护,赖天生…呕心沥血,方有今日黎阳基业!逆贼王世充,弑君篡位,祸国殃民,囚禁孤躬,更令神都洛阳沦为地狱!此贼不除,孤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苍生!”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林天生,带着无比的信任与托付:“天生!”
“臣在!”林天生肃然应道。
“孤,命你!”杨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总督诸军,克日兴师,西讨逆郑!务必将王世充逆贼,缚于洛阳宫阙之下!救黎民于水火,复我大隋神都!”
“臣,林天生,领旨!”林天生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如金铁交鸣,“必不负太子所托!定当踏破洛阳,生擒王贼,复我河山!”
“好!”杨昭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摇摇欲坠。林天生和近侍连忙上前搀扶。
“殿下保重龙体!”众人齐声道。
杨昭摆摆手,喘息着,却固执地推开搀扶,从怀中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猛地咬破指尖!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指尖。他竟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方丝帕上,颤巍巍却无比用力地写下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克 洛!
鲜血在丝帕上洇开,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泣血的誓言!
“将此血诏…”杨昭将染血的丝帕递给林天生,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悬于黎阳城头!昭告三军!不破洛阳,此血…不干!”
三日后。黎阳城头。
连续几日的阴雨终于停歇,天空如洗,澄澈湛蓝。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将黎阳仓城巨大的粮囤、新修补的城墙、以及城楼上肃立的金鳞卫将士,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力量的金辉。
城楼最高处,那面昨夜在战火与鼓声中屹立不倒的玄底金鳞擎天龙旗,在强劲的东风中猎猎狂舞,旗面上的怒龙仿佛要挣脱束缚,翱翔九天!
龙旗之下,多了一样东西。
一件折叠整齐、却依旧能看出暗红底色、边缘处有着深褐色陈旧血迹的——凤袍残片!
正是萧皇后在江都惊变之夜,为护林天生逃生而染血的凤袍!
此刻,它被一方明黄色的锦缎小心托衬,悬挂在龙旗之侧,迎着浩荡东风,缓缓展开。那历经岁月与血火洗礼的暗红,在阳光下沉淀着无言的悲壮与深沉如山的恩情。
林天生独自一人,立于城墙之前。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劲装,外罩轻甲,身姿挺拔如松。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坚毅的金边。他的目光,越过脚下正在热火朝天进行最后整备、即将开拔的浩荡大军,越过广袤的、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又迅速恢复生机的原野,坚定地投向西方。
那里,是黄河的方向,是邙山的轮廓,更是…那座承载着太多记忆、屈辱与渴望的——神都洛阳!
城下,三万金鳞卫将士肃立如林,陌刀如雪,甲胄生辉。他们无声地仰望着城头,仰望着那面浴火重生的龙旗,仰望着那件象征着深宫恩重与国仇家恨的血色凤袍,更仰望着那道玄甲挺拔、如定海神针般的身影。一股肃杀而磅礴的气势,在天地间无声地凝聚。
林天生的手,轻轻抚过冰冷的城砖,指尖传来粗粝而坚实的触感。他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那件在风中微微飘动的血袍,仿佛又看到了江都行宫那冲天火光中,萧后染血却温柔决绝的微笑,听到了那石门关闭前,用尽生命力气喊出的“活着”…养育之恩,重于泰山;国仇家恨,刻骨铭心!
他深吸一口气,凛冽而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化为胸中翻腾的烈焰。他猛地转身,面向城下三万虎贲,面向西方洛阳的方向,清朗而充满穿透力的声音,借助内力,如同龙吟般响彻整个黎阳城头,回荡在每一个将士的心头:
“将士们!”
“看!”他霍然指向身旁那猎猎招展的金鳞龙旗与血色凤袍!
“此旗,乃我大隋浴火重生之帜!此袍,乃我大隋国母,以血护国、以命佑孤之证!”
“逆贼王世充,弑君篡位,窃据神都!掘墓敛财,荼毒生灵!使我煌煌洛阳,沦为饿殍地狱!使我巍巍宫阙,蒙受奇耻大辱!”
“其罪,罄竹难书!其恶,天地不容!”
“今!”
“窦建德盐铁困局,龟缩河北!”
“李密火牛惊魂,败走瓦岗!”
“王世充孤城困守,日暮途穷!”
“天时,在我!”
“地利,在我!”
“人和,更在我!”
“太子血诏在此!”林天生高高举起杨昭那方染血的“克洛”丝帕,血字在阳光下刺目惊心!“此战,非为一人之荣辱,乃为太子之重托!为国母之深恩!为洛阳百万苍生!为我大隋——煌煌国运!”
他的声音陡然拔至巅峰,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无坚不摧的意志和必胜的信念:
“三军听令!”
“以我金鳞之名!”
“以我寒衣之志!”
“踏破虎牢!饮马洛水!”
“目标——”
林天生的手臂,如同刺破苍穹的利剑,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指向西方洛阳的方向,吼声响彻云霄:
“克复洛阳!复我神都!”
“克复洛阳!复我神都!”
“克复洛阳!复我神都!!”
“克复洛阳!复我神都!!!”
三万将士的怒吼,如同山崩海啸,汇成一股席卷天地的钢铁洪流!刀枪顿地,甲胄铿锵,声浪直冲九霄,连天上的流云仿佛都被震散!黎阳城在这冲天的战意中微微震颤!
激昂的号角声,穿透云霄,苍凉而雄壮,正式吹响了西征的序曲!
一队队金鳞卫精锐,迈着整齐而坚定的步伐,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开出黎阳西门。沉重的脚步声、甲叶的摩擦声、战马的嘶鸣声,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铁流,滚滚向西!玄青色的鳞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巨大的金鳞战旗在队伍最前方猎猎指引方向!
林天生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在风中飘动的萧后血袍,仿佛要将那抹暗红烙印在灵魂深处。他豁然转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走下城楼。
翻身上马,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激昂的长嘶!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