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再次来到后山旧僧寮附近。他并未直接靠近，而是隐匿气息，在远处山林中观察。
了尘依旧每日端坐在青石上，面向大雄宝殿方向，如同最虔诚的听众，等待着每一次课诵的开始。
随着诵经声响起，他那专注、宁静、带着一丝满足的神情便会浮现，腹部微不可察的起伏也随之开始。
沈砚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一丝丝无形的、由法音转化而来的能量，正从寺中汇聚，如同涓涓细流般汇入了尘的身体。他就像一个无底洞，平静地吸收着这些空洞的音声能量。
然而，这一天，寺中发生了一件“小事”，却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下午时分，寺中为一位捐了大笔香火钱的富商举行了一场小型的“祈福消灾”法事。法事由一位年轻的知客僧主持，慧明法师并未亲临。
这位知客僧显然道行尚浅，宣讲时紧张忘词，念诵经文时也错漏了几个音节，木鱼敲得节奏也有些紊乱。
虽然整体仪式依旧华丽，但这场法事的“声相质量”明显下降了许多，远不如慧明法师亲自主持时那般完美动听。
沈砚敏锐地察觉到，当这场法事的声音传到后山时，了尘的反应出现了异常！
他依旧闭目静坐，但脸上那丝惯常的“满足”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与烦躁？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身体似乎有些不安地动了动。更明显的是，他那原本随着诵经节奏平稳起伏的腹部，此刻的起伏变得紊乱而微弱，仿佛那“食物”变得难以下咽，或者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营养”。
他甚至几次微微侧头，似乎在努力分辨那声音的来源和内容，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嫌弃？
法事草草结束后，诵经声停止。了尘并未像往常那样恢复枯寂等待，而是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不满与空洞的焦躁。
他坐在青石上，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目光不再是望着山林或天空，而是有些茫然地扫视着周围，仿佛失去了目标。
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腹部，那里似乎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沈砚心中凛然。这食法鬼，并非来者不拒！它对“法音”的质量有着苛刻的要求！
它只“食用”那些形式完美、音声优美、技巧纯熟但缺乏真意的法音。像刚才那种质量下降、充满瑕疵的法事，对它而言，如同馊饭，难以下咽，甚至会引起“不适”！
这个发现让沈砚对食法鬼的本质有了更深的认识。它并非真正渴求佛法真义，它追求的是一种感官上的、形式上的“完美”刺激。
它如同一个只吃精美糖衣的饕餮，对糖衣下的药丸毫无兴趣。这种挑剔，恰恰暴露了它的空洞本质——它只是被华丽空洞的“法相”所吸引的鬼物。
入夜，法华寺渐渐安静下来。香客散去，僧侣们也大多回到寮房休息。只有巡夜的僧人提着灯笼，在殿宇间缓缓走动。
沈砚并未入睡。他盘膝坐在寮房内，神识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覆盖着整个法华寺，尤其关注着后山了尘的动静。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寺中除了风声虫鸣，再无其他声响。
突然，沈砚的神识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波动——从后山了尘所在的旧僧寮方向传来！
他立刻收敛气息，身形如同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寮房，向后山潜行而去。
月光被薄云遮挡，山林间光线昏暗。沈砚如同鬼魅般穿行，很快便接近了旧僧寮。他没有靠近，而是藏身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之后，凝神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
只见了尘并未在寮房内，而是站在寮房前那片被他清扫干净的空地上。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僧衣，但整个人的气息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天那种枯寂、空洞、甚至略带麻木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贪婪！
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似乎在倾听着什么。但他倾听的并非寺中传来的任何声音——此刻寺中一片寂静。
沈砚集中神识，仔细感知。他震惊地发现，了尘并非在倾听外界的声音，而是在捕捉空气中残留的、白日法事留下的、极其微弱稀薄的“法音余韵”！
那些由华丽仪轨、优美音声、信众愿力所构成的、白日里被食法鬼吸收后残留的、如同尘埃般细微的能量碎片！
了尘的身体微微前倾，鼻翼以一种极其细微的频率翕动着，仿佛在努力嗅闻着什么。
他那干瘦的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每一次吸气，空气中那些微不可察的“法音余韵”便如同受到吸引般，丝丝缕缕地向他汇聚而去，被他吸入体内！
他的腹部，再次出现了那种微弱的、有节奏的起伏，但幅度比白日里小得多，也缓慢得多，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舔舐”着这些残羹冷炙，聊以充饥。
月光偶尔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在了尘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那张黝黑、布满皱纹的脸，在专注的“吸食”中，竟隐隐透出一种非人的苍白与透明感！
仿佛他整个人正在由实转虚，化作一个专门吸收特定能量的容器！
沈砚心中警铃大作！这食法鬼在夜间，竟会主动搜寻白日残留的“法音碎片”！
这说明它对这种能量的依赖极深，已经到了即使没有正式法事，也要“觅食”的地步！而且，它这种状态，明显更加接近其鬼物的本质！
更让沈砚警惕的是，就在了尘专注“吸食”之时，他周身的气息虽然依旧没有寻常鬼物的阴森怨毒，却开始散发出一种无形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空洞涟漪”。
这种涟漪极其微弱，普通人难以察觉，但沈砚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它如同水波般向四周扩散，悄无声息地影响着周围的环境。
离旧僧寮不远的一处小佛堂内，供奉着一尊小小的木雕观音像。
当这“空洞涟漪”拂过佛堂时，那观音像慈祥宁静的面容，在摇曳的微弱烛光下，竟似乎隐隐扭曲了一瞬，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呆滞与空洞！
仿佛那佛像内在的灵性被某种力量暂时“冻结”或“抽离”了！
沈砚立刻将神识投向寺中其他地方。
他发现，在那些白日里举行过法事、尤其是慧明法师亲自主持的殿堂附近，空气中残留的“法音余韵”相对浓郁一些，了尘的“吸食”似乎也更有“效率”。
而在那些偏僻、少有人去的角落，则几乎没有这种能量残留。
“它在‘打扫战场’…”沈砚瞬间明白了。这食法鬼不仅享受正餐，连餐后残留的“碎屑”也不放过！
它的存在，就像一块无形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法华寺中一切由形式化法事产生的、缺乏真意的“法音能量”，使得这片土地在表面的庄严下，内在的灵性愈发稀薄，如同被反复淘洗后失去养分的土壤！
就在沈砚凝神观察之际，了尘似乎“吸食”完毕，缓缓睁开了眼。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夜色中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空洞。
他满足地轻轻吁了口气，转身准备回到那破旧的僧寮。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作猛地一顿！他那空洞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倏地射向沈砚藏身的大树方向！
沈砚心中一惊，立刻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真正的顽石枯木。
了尘的目光在树影间逡巡了片刻，眼神中带着一丝困惑和警惕，但最终似乎并未发现什么。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恢复了那种麻木的空洞，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寮房内。
山林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
沈砚依旧隐匿在树后，眉头紧锁。
刚才了尘那瞬间的警觉，说明这只食法鬼的感知极其敏锐！它或许无法直接看穿沈砚的伪装，但对周围环境的异常能量波动极其敏感！
“看来，它并非毫无防备…”沈砚心中暗道。这只食法鬼，比预想的要狡猾。
慧明法师对它可能并非毫不知情，甚至可能有所默契。而它自身，也绝非浑浑噩噩的寄生者，它对自身的“食物来源”有着清晰的感知和保护意识。
法华寺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金粉之下，梵音背后，不仅隐藏着一只以空洞法音为食的鬼物，更可能隐藏着住持慧明法师深藏不露的算计。
这场无声的侵蚀，正悄然改变着这座千年古刹的根基。
而沈砚，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否则，当这只食法鬼被“喂养”得足够强大，或者当它的“食物”来源出现问题，谁也无法预料会发生怎样的异变。
他抬头望向大雄宝殿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寂静。
但沈砚知道，一场风暴正在这表面的宁静下酝酿。
他需要更主动地出击了。
或许，该找个机会，与这位了尘“法师”，进行一次真正的“交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