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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粘稠如鲠在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艰涩的拉扯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底层是陈年累月积攒、如同碾成齑粉的朽骨所特有的钙质腥气,中间层厚厚涂抹着香火焚尽后遗留的、冰冷细滑的香灰尘埃,最上层则浮动着一种腐烂甜腻、如同瘴气中腐烂的佛手瓜或某种异种曼陀罗的诡异花香。

三股气息纠缠、发酵,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凝结成一种实质般的精神沉疴。

脚下并非泥地岩土。林木生拄着一根不知名枯骨,每一步落下,都陷入一种半凝固的暗赭色物质中。

这物质质地奇异,如同冷却的油脂与极细沙尘的混合体,踩上去先是微微下陷,发出轻微的“噗滋”声,随即脚底便传来一种令人不适的、如同踩踏无数细碎昆虫甲壳般的粘腻滑溜感,深紫色的骨屑粉末混合其中,每一步都腾起细微的、闪烁着油腻反光的尘埃。

视线所及,并非无垠的丘壑旷野。高低错落的断壁残垣从浓稠如膏的暗赭色物质中穿刺出来,如同巨兽腐烂尸骸上刺出的森然肋骨。

断裂的巨大青条石、半埋半露、布满虫蚀空洞的朽烂栋梁、倾覆碎裂的石雕莲座、残缺的飞檐斗拱构件……这些遗迹在昏惨惨的光线下,依旧能勉强拼凑出昔日此地的格局——一座曾经规模宏大、规格远超普通村镇祠庙的庙宇群。

更令人心头发紧的是遍布废墟的灰海。

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月、厚达尺许的灰白色纸屑灰烬覆盖着每一寸地面,如同积雪,却又远比雪沉重阴冷。

其间混杂着无数被焚毁成炭黑状的符箓残骸、香烛梗节、甚至一些描绘着模糊人形或福禄寿字迹的纸片残角。

死寂的微风拂过废墟,也掀不动这灰海半分重量,只偶尔卷起一小股呛人的尘烟,旋即便如失去灵魂般飘散,露出下面更深处焦黑如同锅底的层层陈旧焚烧痕迹。

这片灰海,是无数信仰与欲望燃烧殆尽的永恒坟场。

残月,低悬在视野尽头那片最高、倾斜最严重的残墙断口上方。

那是一段原本应是寺院雄伟山门的所在,如今只剩几根狰狞歪斜的巨石门柱骨架。惨白得没有一丝暖意的月光,如同一只浑浊无神、被层层污垢模糊了的巨大眼珠,透过门柱骨架的巨大空隙,冷冷地审视着这片死寂的荒墟。

林木生行走其间,嶙峋焦骨每一次插入暗赭油腻的“土地”,都传来骨粉被挤压磨碎的细微声响。

体内状况恶劣。

源自《阴煞嫁娘》图鉴的冥河寒玉之气,如同冻结在经脉中的铅汞,勉强维系着焦黑骨骼的结构不至彻底崩坏,每一次流动都带来滞涩的针刺痛。

《安氏灯仙》烙印的反哺被彻底禁锢在那沸腾的、如同凝固赤铜熔液般的灯焰形态之中,沉重如山岳的凶戾感通过灯体传导而来,压迫着他的神魂;丹田中那缕本就如风中残烛的气感暖流,被这股沉滞的力场与体内淤积未散的枯油污秽牢牢压制,每一次艰难的流转都像是在粘稠的沥青中滚动一颗石子。

邪异提灯悬浮于前路丈许,昏红的光芒被这片浓重的死气与灰烬大大削弱,光线仅能勉强穿透几尺。

灯壁上,代表《阴煞嫁娘》与《安氏灯仙》的两枚核心烙印轮廓模糊,似乎也感受到了此地非同寻常的压抑氛围。

原本如蝌蚪般游弋不停的百鬼图残卷符文脉络,此时流转得极其缓慢、迟滞,仿佛被无形的粘胶粘住,在灯壁上艰难地蠕动、碰撞,似乎在拼命过滤解析这片空间里充斥着矛盾与死寂的驳杂信息。

最终,灯焰的光芒如同被吸向水涡,微弱但坚定地指向了这片巨大废墟的正中心——那里曾是大雄宝殿(或类似恢弘主殿)的位置,如今,唯余半堵摇摇欲坠、高达三丈的巨大影壁,如同一个时代最后沉默的墓碑。

而在影壁前方,却突兀地、极其完整地保留着一张半人高的黑沉木长条香案!

这张香案显得格格不入。

木料漆黑深沉,饱吸了不知多少油脂,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污浊油腻的暗红光晕,如同凝固的血块。案面竟异常洁净,不见一丝废墟的尘埃或灰烬附着,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维护其纯净。

案面之上,供奉之物令见惯了诡谲的林木生也心头一凛:

一尊残破石佛:仅余上半身,斜倚在香案靠影壁的一侧。石质粗粝,头颅碎裂大半,仅存的小半张脸孔上,一个深深刻入石内的泪痕符号格外醒目。那符号并非天然石纹,而是人工雕刻,线条扭曲盘旋如蝮蛇缠绕,尾端尖锐下坠似滴血泪珠,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恨与不祥。佛身表面的石漆早已剥落殆尽,袒露出粗糙的岩石肌理。

一只巨大的青铜香炉:蹲踞在香案正中,炉壁布满翠绿与黑褐夹杂的厚实铜锈。炉膛深邃,然而内里却空空如也,不见半粒香灰,反而盛满了浓稠如融化沥青、几近完全静止、散发着强烈刺鼻油腻恶臭的黑色粘液!液面黏稠近乎凝固,映着微光,更显污秽。诡异的是,在这浓稠漆黑中,竟静静漂浮着三五片早已干瘪变形、呈现出枯槁灰败色泽的桃花瓣,如同浸泡在尸油中的残存美梦碎片。

一柄黝黑木棰:斜靠在香炉旁。不知何种木质打造,通体黝黑发亮,如同浸透了油脂的木化石,散发着沉郁油光。柄部光滑,棰头扁平如砧板,边缘同样被盘磨得圆润光滑。

而在香案贴近影壁、也是最昏暗的一角,静静伫立着一个身影。

一个老妇人。

她身形佝偻异常,仿佛整个脊椎被无形的重担压成了弯弓。

枯槁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早已失去靛蓝本色呈现出灰蒙蒙土色、却浆烫得异常挺括整洁的粗布对襟褂子里,每一粒盘扣都扣得一丝不苟。

稀疏花白的头发被一根磨得油润的细长乌木簪子紧紧固定在头顶,梳成一个极为标准而古旧的圆髻,不见一丝杂毛散落。

脸上皱纹堆积如山壑,深深刻入骨骼缝隙间,每一道褶痕都像是被时光的刻刀狠厉劈凿而成,浸满了风霜尘土。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双眼——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珠!浑浊不堪的灰白色翳膜如同凝固的劣质油脂,厚重地覆盖其上,彻底遮蔽了瞳孔,只余下两颗如同劣质玻璃球般、毫无焦点、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圆点。

她双掌枯瘦如老树虬枝,却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稳稳地合十于胸前,垂首对着那半尊流泪残佛,纹丝不动,整个人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此地、与香案融为一体的冰冷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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