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眼前一黑，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无数赤红的碎片从四面八方涌来，像被撕碎的记忆残片，又像淋漓的血雨。冰冷的数据流裹挟着他，直直坠向深渊。
视野终于稳定下来，却凝固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惨白。
这是一间巨大到令人恐惧的实验室。金属墙壁泛着无菌的冷光，无数粗大的管道如同巨兽的血管，在头顶的天花板下盘根错节地延伸。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甜腻营养液混合的刺鼻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的寒意。
而最恐怖的景象，在陆沉脚下铺开。
一排排，一列列，无穷无尽，巨大的圆柱形培养舱矗立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如同沉默的墓碑森林。每一个透明舱体里，都悬浮着一个幼小的身躯，浸泡在淡绿色的液体中。他们蜷缩着，双眼紧闭，身上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线，如同被蜘蛛网捕获的虫蛹。
“两千个……”陆沉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烛龙AI冰冷的提示音还在他意识深处回荡：【已进入深层记忆数据流。警告：量子蛞蝓啃食痕迹加剧，时间锚点稳定性低于临界值……】
两千个无声的孩子。两千座活体的坟墓。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实验室正中心那个巨大的环形操作台上。刺眼的手术灯束之下，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束缚在金属平台上，皮肤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几个穿着厚重白色防护服的身影围拢着，如同在举行一场亵渎生命的仪式。其中一人身材高大，正俯身操作着一台嗡嗡作响的、带有细长机械臂的仪器。那机械臂的尖端闪烁着一点锐利的寒芒，正缓缓地、精确无比地伸向平台上那孩子头颅的侧后方。
陆沉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高大身影防护服头盔面罩的透明区域下，一张脸正专注地盯着操作屏。鬓角已染霜雪，眼角的纹路深刻如刀刻。那是岁月也无法完全磨平的熟悉轮廓——他的养父，陆鸿远！
“不……”陆沉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一股腥甜直冲喉头。那个收养了他，教会他认识每一个齿轮，给他贫民窟冰冷童年里唯一一点温暖的男人，此刻，正用那沾满机油、曾温柔抚摸过他头顶的手，操控着冰冷的机械，将某种东西植入另一个无辜孩子的脑中！
就在这时，操作台上的孩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陆沉至死也不会认错。尽管此刻它们空洞、涣散，被恐惧和剧痛彻底淹没，但那种深不见底的倔强，那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燃起的、近乎野兽般的求生光焰，正是赤霄！属于少女赤霄的眼睛！
“啊——！！！”
无声的尖叫穿透培养液和厚重的实验室墙壁，直接刺入陆沉的灵魂。他看到赤霄小小的身体在束缚带下剧烈地抽搐，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而陆鸿远，他的养父，那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依旧稳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精确，控制着机械臂的尖端，将一个闪烁着幽蓝光芒、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芯片，稳稳地嵌入赤霄颅骨后方切开的小小创口。
芯片接触组织的瞬间，幽蓝的光芒陡然变得刺眼，随即彻底熄灭，隐没在血肉之下。赤霄眼中的光焰如同被强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一片死寂的空洞。
【量子芯片‘意识枷锁’植入完成。实验体编号：7-0215。生命体征稳定。】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死寂的实验室里回荡，宣布着一条生命的“合格”。
编号？7-0215？
陆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串冰冷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混乱的记忆。他养父陆鸿远每年在他生日时，都会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加密方式，在他工具箱的暗格里留下一点额外的信用点或一小块珍贵的金属材料。而那个加密锁的最终密钥，正是“0215”！
二月十五日。他的生日。
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他的生日数字，怎么会成为一个被用来标记非人实验的冰冷编号？这仅仅是令人作呕的巧合？还是……某种他从未敢去想象的、更深更黑暗的联系？难道他自己……也曾经是这庞大实验场中的一个容器？一个失败的、被遗忘的“产品”？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看到两千个培养舱时更甚。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脚下如同踩着翻滚的流沙，整个“记忆”空间都开始剧烈地摇晃、扭曲。
就在这剧烈的震荡中，陆沉的目光死死钉在赤霄刚刚被植入芯片的后颈皮肤上。一点极其细微的绿色光痕，在芯片植入点的边缘一闪而逝，速度快得如同幻觉。那光痕勾勒出的，是几个极其古怪、带着某种非人几何美感的符号。它们只存在了不到零点一秒，便彻底隐没。
然而，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冰冷恶意，却透过这惊鸿一瞥的符号，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了陆沉的意识深处。
【警告！检测到高维信息污染！污染源特征：非本宇宙熵增模式！逻辑防火墙遭遇未知冲击……错误！错误！】烛龙AI的提示音第一次出现了急促的波动，甚至夹杂着刺耳的警报声！
陆沉猛地捂住头，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颅内搅动。那些绿色符号带来的并非直接的痛苦，而是一种更深邃、更令人绝望的污染——它似乎在否定构成他存在的某种底层逻辑！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分解，被某种更高维度的规则重新定义！
“呃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在混乱的数据流中翻滚，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混乱的视野边缘，一点微弱的红光顽强地闪烁着，吸引了他濒临崩溃的注意力。那是环形操作台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监控终端。屏幕被分割成无数个小格子，显示着不同培养舱内部的实时画面。
其中一个画面被特意放大，占据了屏幕的中央。
画面里，一个编号为“7-0215”的培养舱静静矗立。舱内，刚刚经历了芯片植入手术的赤霄，重新被浸泡在淡绿色的营养液中。她悬浮着，双眼紧闭，仿佛陷入了沉睡。后颈手术创口的位置，隐约透出一点幽蓝的微光，那是芯片在运作。
陆沉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就是结局了吗？一个被制造、被束缚、被打上烙印的工具？
然而，就在他绝望的凝视下，画面中的婴儿赤霄，那紧闭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眼睛，猛地睁开了！
没有新生儿的懵懂，没有婴儿的纯净。那双眼瞳里，是死水般的空洞，是凝固的绝望，是……一种冰冷刺骨的、洞穿一切的清醒！如同沉睡了千万年的古尸骤然苏醒，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
那目光穿透了培养舱厚厚的玻璃壁，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数据流，如同两支淬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钉在陆沉——这个闯入记忆坟场的不速之客身上！
“轰——！”
整个记忆空间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玻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无数碎片剥落、飞散，陆沉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抛飞！
在彻底被抛出这片血色记忆的最后一瞬，一幅完全陌生的画面如同幽灵般，强行挤入了他即将崩溃的视野：
……依旧是冰冷的金属墙壁，但格局小了许多。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怀里紧紧抱着一把几乎和他一样高的、沾满油污的沉重机械扳手。那孩子有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而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穿着整洁白色小裙子、同样年纪很小的女孩，正背对着这边，踮着脚，努力地把一小块用锡纸仔细包裹的东西，塞进墙壁通风管道的缝隙里……
【逻辑冲突！核心记忆模块遭受非法写入！强制脱离程序启动！倒计时：3……2……】烛龙AI尖锐的警报声成了他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听到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