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红木圆桌旁的欢声笑语渐渐淡去。风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微凉的杯壁。对面夏家小孙子把玩着银质汤匙，清脆的碰撞声里，夏夫人眼角的笑意未达眼底。
玄关处，夏家老爷子拄着龙头拐杖，身后的佣人早已将几大盒包装精致的礼盒码放整齐。“一点心意，带回去给孩子们尝尝。”老爷子声音洪亮，目光扫过风玟丈夫紧绷的脊背，最终落在风玟微垂的眼睫上。
风玟连忙欠身道谢，指尖触到礼盒缎带时微微一滞——那绣着暗纹的锦盒，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手心发烫。丈夫接过礼盒的动作略显僵硬，客套话卡在喉咙里，只化作几声含混的应和。
车门关上的刹那，后视镜里夏家别墅的灯火骤然显得遥远。风玟看着膝头堆叠的礼盒，忽然想起席间夏老爷子意味深长的那句“以后常来”，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说不清是暖意还是别的什么。车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将方才饭桌上的笑语声揉碎在夜色里。
暮色四合，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在残阳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夏家老爷子负手立在石阶上，望着那辆黑色轿车的尾灯渐渐汇入街角的车流，浑浊的眼珠里倏地掠过一丝锐芒，像沉寂的古潭骤然被投入石子，泛起转瞬即逝的涟漪。
风玟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临上车前还冲他挥了挥小胖手，奶声奶气地喊着“夏爷爷再见”。老爷子当时只是扯了扯嘴角，此刻想起那软糯的童音，指节却在袖中缓缓摩挲着一枚暖玉。
“老爷，起风了，回屋吧。”管家低声提醒，将一件玄色披风搭在他肩上。银丝在晚风里微微颤动，老爷子却像是没听见，目光依旧胶着在空荡荡的巷口。联姻的事黄了，他精心布下的局被风玟轻描淡写地避开，就像掸掉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但他并不恼。
喉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老爷子缓缓转身，披风下摆扫过冰凉的石阶。“急什么，”他对着空气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盘棋，才刚开局呢。”
堂屋里的自鸣钟“铛”地敲了七下，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供桌前的香炉旁，与缭绕的青烟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更浓重些。
灵兽拉的车厢内铺着厚厚的云锦软垫，本该是极为舒适的，此刻却气氛沉闷。付紫珏四仰八叉地歪在最大的软垫上，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呼噜声此起彼伏，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
其余四人则没这么好命。沈清辞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脑子里还回响着刚才酒桌上那些震耳欲聋的劝酒声，那个红脸膛的将军搂着他的肩膀，喷着酒气说要与他“结为异姓兄弟”，吓得他差点当场拔剑。旁边的林月瑶脸色发白，她本就不胜酒力，被几个夫人轮番敬酒，现在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坐在对面的秦风揉着额角，他算是酒量好的，可也架不住一轮又一轮的车轮战，尤其是那位户部侍郎，明明喝得站都站不稳了，还拉着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家公子如何聪慧，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最难受的是苏婉儿，她靠在窗边，脸色发青，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动就吐出来。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药草味，混合着付紫珏的鼾声，形成一种诡异的氛围。四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句话：这饭局，比打一场硬仗还累！
风家门前，晨光微熹，晨风带着几分不舍，轻轻拂过每个人的脸颊。风玟一家站在马车旁，身后是簇拥着的风家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满是关切与温情。
祖母拉着风玟的手，将一包精心准备的糕点塞到她手里，“路上吃，都是你爱吃的。到了紫徳界，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太操劳。” 祖父站在一旁，虽未多言，却细心地帮风玟的丈夫整理了一下行囊，眼中满是期许与叮嘱。
几个小辈围在马车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有的给风玟的孩子塞着小玩意儿，有的则拉着风玟的衣角，舍不得她离开。“姑姑，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呀？” 最小的侄女仰着小脸，眼中满是天真的期待。
风玟的兄弟姐妹也纷纷上前，有的叮嘱路上小心，有的则笑着说些趣事，希望能冲淡离别的伤感。“到了那边，记得常传消息回来，让我们放心。” 大哥拍了拍风玟丈夫的肩膀，语气诚恳。
风玟眼眶微红，笑着点头，一一回应着大家的好意。她知道，这份浓浓的亲情，是无论走多远都割舍不掉的牵挂。风玟的丈夫也上前一步，向众人拱手道别：“多谢大家这些日子的照顾，我们会常回来的。”
终于，到了启程的时刻。风玟一家踏上马车，孩子们从车窗探出头，挥着小手。风家人站在原地，也挥着手，目送着马车缓缓驶远，直到再也看不见。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离别的温情与不舍。
暮色四合时，风巍在正厅廊下站定，廊檐灯笼被晚风掀得摇晃，将他青布长衫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拉得又细又长。
\"我想出去走走。\"他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入静水，惊得厅内茶汤都漾起波纹。母亲手中的茶盏\"哐当\"磕在案几上，碧色茶汤溅湿了半幅绣帕。
父亲风伯言握着茶盖的手顿了顿，指节泛白：\"刚送走玟丫头，你也要走？\"
风巍垂眸望着鞋尖，那里沾着白日里在后山练剑时蹭的泥灰。\"付天先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喉结动了动，\"风家护得住我一时，护不住我一世。\"
\"可外面...\"母亲的声音发颤，泪水早挂在眼角，\"外面哪有家里安稳？你弟弟还小，你...\"
\"正因弟弟还小，我才更该出去看看。\"风巍猛地抬头，眸子里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亮得惊人，\"总不能一辈子躲在长辈羽翼下，将来如何护着风家？\"
他想起三日前付天离去时的背影，那个背着旧剑匣的清瘦书生，说要去北境看万里冰封。那时他便觉得，青阳城的天太小，盛不下少年人的壮志。
父亲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罢了，雏鹰总要离巢。\"他起身拍了拍儿子肩膀，掌心的老茧磨得风巍颈后发疼，\"记住，风家永远是你的根。\"
风巍望着父母鬓边悄然滋生的白发，鼻尖骤然发酸。他猛地屈膝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砖上，闷响在寂静的庭院里传开。
\"爹娘保重，儿子此去...\"他哽咽着没能说完，抓起墙边的行囊转身就走，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翻卷如蝶翼，没入沉沉暮色里。
母亲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父亲背过身去，望着空荡荡的院门，良久才低声道：\"这孩子，性子倒像他外公...\"
风巍离开风家那日，晨雾正漫过青石板路。他没回头看朱漆大门，腰间悬着那柄家传的锈剑，像片落叶飘进广塘界的晨雾里。
广塘界的山是青灰色的，水是碧绿色的，他在七十二道瀑布下练剑，剑穗被水雾浸得沉甸甸。有时蹲在溪涧边烤鱼，看云影漫过对面的山崖，忽然就懂了父亲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有次在古战场遗址捡到半块青铜甲片，夜里枕着它睡，竟梦见千年前的金戈铁马，醒来时剑已出鞘三寸，寒光映着他眼里跳动的火苗。
三个月后，他在临江渡搭上北上的商船。江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角，望着越来越小的广塘界山峦，忽然把那半块甲片抛进江心。船行月余，他在甲板上跟着老舵手学辨认星象，听跑船人讲北方荒原的雪能埋掉骆驼，冰原下有会发光的鱼。
北风渐紧时，船到了北境码头。他踩着薄冰踏上岸，靴底碾碎的冰晶在阳光下闪着碎钻似的光。这里的山是赭红色的，水结着青黑色的冰，连风都带着砂砾的棱角。他在冰封的古林里追过雪狐，在黑风戈壁与马贼周旋，有次为护商队独战三头沙狼，剑刃崩了口，却在狼血溅上眉梢时，笑出了声。
半年后，有旅人在极北的望海崖见过一个青衫剑客。他倚着残破的界碑看日出，腰间长剑清越如龙吟，鬓角虽染了霜色，眼底却燃着比朝阳更烈的火。听说他正要往更北的冰封之海去，那里有传说中的鲲鹏遗迹，还有能冻结魂魄的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