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贵像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了。
他仔细叠好军被,掸了掸军装上的灰尘,对着墙角那面裂了缝的镜子整理衣领。
镜中的男人面容平和,眼神温顺,任谁都难以将他与“敌特”二字联系起来。
“早啊,张股长!”门外传来小战士的问候。
“早,早!”张富贵连忙转身,脸上立刻堆起那副人们熟悉的、略带谦卑的笑容,“这就去食堂了,今天的物资清单还得核对呢。”
他推开门,迎着清晨微凉的风,走向后勤股的办公室。每一步都踏得稳妥,每一个眼神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他知道有眼睛在盯着自己——从战斗结束后那天就感觉到了。周锐的人,一定是。
但他不在乎。他在这行太久了,久到伪装已经成了本能。
“张股长,三连的冬装还缺三十套,怎么办啊?”年轻的后勤干事小王迎上来,一脸焦急。
张富贵拍拍他的肩:“别急,别急,我昨天已经跟师部后勤处通过电话了,今天下午就能送到。你去准备一下接收工作,记得一定要清点清楚,可不能亏了一线弟兄们。”
他的声音温和而可靠,小王长舒一口气,敬了个礼便跑开了。
张富贵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多单纯的小伙子啊,和他们所有人一样,那么容易相信别人。他低头翻开物资清单,一丝不苟地核对起来,不时用铅笔做标注。这份专注,让人不忍打扰。
远处,张涛压低了帽檐,假装在修理自行车,实则将张富贵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太正常了,正常得令人发指。”他在心里嘀咕着。
临时指挥所内,周锐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土墙上微微晃动。
“科长,这家伙太稳了,稳得不像话。”张涛在深夜汇报时这样说,“他几乎没有任何业余活动,不跟人闲聊,不串门,吃完饭就回自己房间。就像……就像知道自己被盯着一样。”
周锐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愈发锐利。
“越是这样,越说明他心里有鬼。”他缓缓道,像是在对张涛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个正常人,在战斗刚结束、团部事务繁杂的时候,多少会有些情绪波动,或者与其他干部交流看法。他这种刻意的正常和隔绝,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他在等什么?”张涛问道。
“等风头过去,或者,等下一次传递情报的时机。”周锐分析道,“秋山虽然受挫,但绝不会放弃。他需要‘豚鱼’提供更多关于我们虚实、‘红星’仓库确切位置以及警卫力量的情报,为下一次更致命的攻击做准备。张富贵手里,一定还有没送出去的情报,或者需要接收新的指令。”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距离赵大勇给的二十四小时期限越来越近。周锐表面平静,内心却承受着巨大压力。
如果找不到证据,不仅无法揪出内奸,还可能动摇军心,甚至让真正的“豚鱼”察觉后彻底潜伏或逃脱。
他掐灭烟头,下定决心:“是时候用计了。”
团部里,赵大勇和牛剑锋正在研究作战地图,见周锐进来,赵大勇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周科长,有进展?”
周锐立正敬礼:“团长,政委。我有一个想法,需要二位批准。”
牛剑锋指了指旁边的木椅:“坐下说。”
周锐没有坐,而是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团长,咱们能不能将陈安缉拿,并将他是敌特分子的消息放出去?只有这样,才能让张富贵放松警惕,他再次传递情报,我们才能抓个现形…”
赵大勇皱起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如果这样,对陈安的声誉会造成严重影响。我们不能为了抓住‘豚鱼’而毁了一个好同志…”
“团长,敌特落网后,团部可以开全体大会,来为陈安正名,这样不就挽回了名誉?”周锐急忙解释,“而且陈安的嫌疑已经基本排除,他在我们的监视下没有任何反常举动。王永贵那边也同样没有异常。”
牛剑锋小声提醒:“这陈安的嫌疑解除了?别弄巧反拙打草惊蛇。”
“政委,陈安一直在监视中,他没有一丝反常,也没有什么动作…还有,王永贵也在监控中…”周锐肯定地说。
赵大勇与牛剑锋交换了一个眼神,沉思片刻,终于点头:“好!周科长,那就按你的计划去执行,尽快将这条鱼给我逮出来!”
第二天清晨,周锐带着几个人大张旗鼓地前往机要科办公室。
“陈安,跟我们走一趟!”周锐的声音冷硬,在整个团部回荡。
年轻的机要员陈安一脸错愕:“周科长,这是怎么回事?”
“你涉嫌向敌人传递情报,奉命逮捕你!”周锐一挥手,两名特工立刻上前控制住陈安。
“冤枉啊!我怎么可能...”陈安挣扎着,脸色惨白。
周围围观的干部战士们窃窃私语,谁也没想到这个文文静静的小伙子竟然是敌特。
周锐环视四周,故意提高声音:“带走!关押起来,严加审讯!”
这一消息像野火一样迅速传遍整个团部。当消息传到后勤股时,张富贵正在核对一批新到的药品清单。他手中的笔顿了顿,然后又继续工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但他端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第二天中午,转机出现了。
刘家强注意到一个细节:张富贵从茅房回来后,鞋帮上沾上了一点新鲜的、不同于团部驻地常见的暗红色黏土。
这种黏土,通常只在村外东头那片很少有人去的乱石坡附近才有。
“他去乱石坡干什么?那里偏僻,并非必经之路。”刘家强立即将情况报告给周锐。
周锐精神一振:“乱石坡……地形复杂,乱石嶙峋,确实是个秘密接头的理想地点。涛子家强,重点监控乱石坡!注意他下次再去的时间规律。”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张富贵又以“散步透气”为由,离开了驻地,方向正是村东头。
他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看看四周,显得十分警惕。有一次,他甚至突然蹲下身,假装系鞋带,实则迅速扫视身后。
好在张涛和化装成拾柴老乡的刘家强经验丰富,早已隐蔽起来。
张富贵来到了乱石坡,但他并没有与任何人接触,只是在几块大石头之间转了一圈,弯腰系了系鞋带,又四处张望了一下,便若无其事地原路返回了。
“他没有接头,只是去那里转了一圈。”张涛有些失望。
“不,他一定做了什么!”周锐接到汇报后,斩钉截铁地说,“家强,你立刻去他系鞋带的那块石头附近仔细检查,注意安全,可能有诡雷或者标记。”
夜幕降临,乱石坡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刘家强借着微弱的光线,小心翼翼地接近张富贵停留过的那块巨石。在巨石底部,他发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用尖锐石块新划出的刻痕,指向石头下方的一个缝隙。
他屏住呼吸,仔细检查了缝隙周围,确认没有陷阱后,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
她没有动那个物件,而是迅速撤回,将情况报告给周锐。
周锐亲自带人赶到,在严密警戒下,取出了那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紧的纸条,上面用极细的笔迹写满了密电码!同时,包裹纸条的油纸内部,用密写药水画了一幅简图,赫然是“红星”仓库入口区域及周边哨位分布的草图!
“证据确凿!”周锐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低声道,“他这是在进行‘死投’。他把情报放在这里,会由另一个潜伏更深或者身份更不易被怀疑的同伙来取走。或者,这是他接收指令的方式。”
团部里,赵大勇一拳砸在桌子上:
“立刻逮捕张富贵!”
“团长,等等!”周锐却提出了不同意见,“现在抓他,只能抓到他一个人。那个来取情报的,或者给他下达指令的同伙,就会断线。我们何不……守株待兔?”
赵大勇瞬间明白了周锐的意思:“你是说,盯着这个‘信箱’,等来取情报的人?”
“对!张富贵放下情报,意味着他完成了任务,短时间内会比较放松,甚至可能试图观察是否有人去取。我们暗中控制住张富贵,同时严密监视乱石坡,等待下一个‘客人’上门。这很可能是一条更大的鱼!”
赵大勇与牛剑锋交换了一个眼神,重重点头:
“好!就按你说的办!周锐,布控由你全权指挥!务必人赃并获,一网打尽!”
夜色深沉,乱石坡周围静得可怕。
张涛潜伏在一块巨石后面,已经三个小时没有动弹了。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藏着情报的石缝,就像猎人盯着陷阱。
不远处,刘家强伪装成一堆枯草,同样屏息凝神。
周锐坐镇指挥,心情既紧张又期待。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月亮慢慢爬上天顶,又缓缓西斜。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个黑影出现了。
那黑影移动得极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它没有直接走向藏情报的石头,而是在乱石坡外围绕了一圈,突然消失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
张涛屏住呼吸,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
几分钟后,黑影再次出现,这次它直接走向了目标。就在那只手伸向石缝的瞬间,张涛一跃而起:
“不许动!”
几乎同时,周围亮起数支手电筒,将黑影照得无所遁形。
那是一个穿着普通农民衣服的中年男子,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冷静。
在强光照射下,他慢慢举起双手,嘴角却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