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回到他那间位于团部后院角落的文书室,屋内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淡淡气味,这熟悉的味道曾让他感到安心。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双腿竟有些发软。
先前在周锐面前强装的镇定如潮水般退去,冷汗几乎浸湿了内里的衬衣。他抬手抹了一下额头,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周锐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看似随意实则锐利的眼神,都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陈安同志,三天前的下午,你在哪里?”
“这份文件经过你手时,有没有其他人看过?”
“最近有没有觉得周围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这些问题像一把把钝刀子,切割着他的神经。他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试图分辨出这是否真的只是周锐所说的“例行调查”。
但那个在区小队附近集市出现的“自己”,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心脏,让他瞬间如坠冰窖,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有人栽赃……”他倚着门板,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
“可谁会栽赃自己?”他自问加入独立团这一年多来,兢兢业业,埋首于文书工作,处理过无数文件电报,从未出过纰漏,也从未与人结怨。
他性格不算活络,但待人诚恳,谁会这样处心积虑地陷害他?
“难道……真的是敌人的阴谋?”那个只在团部高层内部通报中隐约提及的日谍“豚鱼”,而自己不幸成了那个被选中的替罪羊?
他走到桌前,拿起水瓢,从旁边的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未能浇灭心头的焦灼。
接下来的两天,陈安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氛围的微妙变化。
早晨去食堂打饭,原本拥挤在他身边聊天说笑的几个参谋和干事,看到他过来,说笑声会不自觉地低下去,然后自然而然地空开一小段距离。
以往和他关系不错、常来找他借书看的宣传科李干事,迎面遇上,目光也有些闪烁,匆匆寒暄两句便借口有事离开。
他去机要室送文件,哨兵核查他证件的时间,明显比往常长了几秒,那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也久得让他心头发毛。
甚至有一次,他路过团部会议室,隐约听到里面正在开会,提到“内部排查”和“提高警惕”,当他推门进去送茶水时,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种无声的疏离和审视,比直接的呵斥甚至审问更让人煎熬。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虫,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黏稠的丝线,越是挣扎,缠绕得就越紧,窒息感也越发强烈。
周锐的屋内,烟雾缭绕,劣质烟草的气味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
赵大勇和牛剑锋都在这里,两人面色凝重地听着周锐的详细汇报。桌上摊开着几份档案和调查记录。
“团长,政委,”周锐指着桌上的材料,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们暗中动用了所有可靠的关系,交叉核对了陈安在那天,也就是区小队驻地集市出现可疑分子时间点前后的所有行程。至少有四名同志能提供明确证明,他当天确实一直在团部,未曾离开。下午三点左右还去找过他,他没有作案时间。”
李大牛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那集市上的目击者呢?地方党的同志一向可靠,他们的情报应该不会看错吧?难道我们内部真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问题就在这里,这也是最蹊跷的地方,”周锐拿起另一份笔录,“我们派人重新秘密询问了那位提供线索的老乡,这次问得更仔细。他回忆说,那天集市上人多眼杂,他只是晃眼看到一个穿着类似我们军装的人,身形和陈安同志比较相似,侧脸也有点像,但当时距离有点远,那人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了,他也不敢百分之百确定。而且,最关键的是集市上,人来人往,并非只有我们独立团的人才会去,一些地方武装、民兵,甚至伪装过的敌特人员,都有可能混迹其中。”
赵大勇摸了摸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眼神锐利:
“这么说,你是倾向于认为,有人故意假冒陈安?玩了一出李代桃僵的把戏?”
“可能性极高。”周锐肯定地点头,“敌人这一手很毒辣,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如果陈安是清白的,这能离间我们同志间的关系,在我们内部制造猜疑和混乱,打击我们的士气;如果陈安本身就有问题……那这或许就是‘豚鱼’或其同伙为了帮他洗脱嫌疑、转移我们视线而故意使出的障眼法。”
牛剑锋接口道,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冷静的分析意味:
“无论哪种情况,都说明敌人对我们的内部情况,甚至对陈安这个具体的人员、他的相貌身形、工作性质,都有相当的了解。老周,监视陈安这几天,他本人有什么异常举动?”
“没有明显异常。”周锐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困惑,“他工作照常,甚至比以往更卖力,作息也很有规律。除了食堂、文书室和宿舍,几乎不去别的地方。只是……他情绪有些低落,偶尔会独自一人坐在文书室里,对着窗户发呆。我安排的人监视了他所有可能对外的接触点,包括他固定每隔一段时间会去购买纸笔的那个老货郎,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联系或信号。”
赵大勇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操场上正在例行操练的战士们,沉默了片刻。
操场上传来响亮的口号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充满了力量感,与他此刻内心的凝重形成鲜明对比。
“既然敌人想让我们乱,那我们就更不能自乱阵脚。”赵大勇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对陈安的监视等级暂时不变,但要外松内紧,方式更巧妙些,避免给他造成过大压力,逼得他狗急跳墙或者精神崩溃。同时,调查范围要立刻扩大,不能只盯着他一个人。近期所有接触过那三份非核心文件的人员,都要进行秘密摸排。一个都不能漏!”
“是!”周锐挺直腰板应道。
赵大勇眼中精光一闪,补充道:“另外,把我们已经掌握‘豚鱼’部分线索,正在收紧调查网的风声,通过你认为最可靠的渠道,小心翼翼地放出去。力度要把握好,既要让潜在的敌人感到紧张,如同惊弓之鸟,又不能让他们确定我们到底知道了多少,掌握了哪些具体证据。”
“引蛇出洞?”周锐眼睛一亮。
“是投石问路。”赵大勇纠正道,目光深邃,“看看我们这块石头砸下去,这潭看似平静的水底下,到底会冒出什么泡泡,藏着什么妖孽。记住,动作一定要隐秘,范围控制在最小。”
平安县城,日军司令部后院。
秋山慎一穿着一身藏青色和服,脚踏木屐,正悠闲地站在一方小小的锦鲤池边,将手中的鱼食一点点撒入水中。色彩斑斓的锦鲤立刻聚拢过来,争抢食物,在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岸本一郎恭敬地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低声汇报着“剃刀”行动的后续和“豚鱼”通过秘密渠道传回的最新情报。
“少佐阁下,独立团内部果然按照我们的预期开始了排查,目前的焦点依然集中在那个叫陈安的文书身上。不过,根据‘豚鱼’的消息,赵大勇和周锐似乎并非等闲之辈,他们并未完全采信那份目击报告,调查仍在暗中进行,而且范围似乎有所扩大,不像最初那样只盯着陈安一人了。”
秋山撒下一小把鱼食,看着最肥壮的那条红白锦鲤将食物一口吞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大勇,如果这么容易就上当,他也不配做我秋山慎一的对手了。我们要的,本就不是他们立刻处置陈安。只要猜疑的种子种下,这种内部的裂痕,有时候比正面的攻击更为致命。”
“那……我们是否需要再帮他们一把,比如制造一些新的‘证据’,坐实陈安的嫌疑?”岸本微微躬身问道。
“不,”秋山轻轻摆手,语气不容置疑,“过犹不及。现在这样恰到好处。多做多错,反而可能留下痕迹,暴露‘豚鱼’或者我们的其他意图。让‘豚鱼’暂时静默,没有我的直接命令,非涉及独立团核心军事动向的情报,一律停止传递。当前阶段,他的首要任务是确保自身绝对安全,像一颗普通的石子沉在水底,然后冷静观察独立团内部的动向。”
“嗨依!属下明白。那……我们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岸本低头问道。
秋山将手中剩余的鱼食全部抛入池中,引得锦鲤一阵激烈的翻腾抢夺,水花四溅。
“牛头山,岸本君,牛头山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
秋山的声音变得冷硬起来,“前次小股部队的试探性袭击,只是挠痒痒,是为了配合‘剃刀’行动放的烟雾弹。赵大勇现在一定认为我秋山是在声东击西,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会被我们故意放出的迷雾和他们内部的排查工作所分散。命令参与此次扫荡的各个中队,即日起,加强山地作战、尤其是夜间和复杂地形下的强攻演练,后勤部门加紧储备物资,特别是山地作战所需的装备和药品。”
他转过身,目光冰冷地扫过岸本,“我们要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取牛头山!彻底拔掉这颗卡在咽喉要道上的钉子!”
岸本一郎脸上露出一丝迟疑:“但是,少佐,牛头山地势险要,独立团经营日久,防御体系严密,强攻的话,皇军恐怕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秋山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岸本君,你还是太拘泥于一时一地的得失了。战争的胜负,有时不在于一城一地的伤亡数字,而在于谁能打断对方的脊梁,摧毁其抵抗意志。牛头山对独立团的重要性,远超你的想象。”
“嗨依!”
岸本一郎不敢再多言,躬身领命,快步退了下去。
秋山慎一独自站在池边低语道:
“赵桑,猜疑的毒药已经滴下,你还能像以前一样,信任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吗?当你和你的得力干将们忙于清理内部、互相审视之时,就是我的利刃悄然出鞘,直插你心脏之日。牛头山,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独立团驻地,夜晚。油灯如豆,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周锐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门窗紧闭。桌上铺满了各种文件:抄送记录、人员档案、时间线图表、询问笔录……他像一个耐心的猎手,在纷繁复杂的线索中寻找着那个隐藏的踪迹。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高度集中。他反复比对那几份出问题的文件的流转记录,以及所有经手人员在那段时间的活动轨迹。
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辛辣的烟雾让他的喉咙有些干涩。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物资运输队遇袭前的一份日常补给申请单上。
这份申请单涉及到多个单位的物资调配,需要后勤科、作战参谋、甚至分管副团长签字核准,流程复杂,流转环节多。
他注意到,在运输队出发前一天,这份文件确实曾在陈安的文书室短暂停留,用于登记归档流程,这是正常程序。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段,根据后勤科的内部登记簿显示,后勤科的一名助理员王贵强,也曾以“核对下一阶段物资清单,确保准确”为由,接触过这份文件,并且翻阅的时间不算短。
王贵强……周锐在脑海里快速调取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出身贫苦,老家是敌占区的,三年前逃难过来参的军,分配在后勤科。
表现一直中规中矩,没什么突出战绩,但也没犯过大错。平时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是个很容易被人忽视的角色。在之前的初步筛选中,他被筛查出去。
周锐的心跳微微加速。这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