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倒映的火光忽明忽暗,方才惊鸿一瞥的黑影此刻愈发清晰——那团随波沉浮的,分明是散开的织金裙裾!
“不好!”洛昭寒跺脚震落发间火星,足尖点过青石板上的水洼。
绣着缠枝莲的裙裾掠过芦苇丛时,惊起夜栖的寒鸦,凄厉的“嘎嘎”声刺破夜空。
帷帽被重重抛在岸边,洛昭寒纵身跃进冰凉的湖水。
十一月的寒风掠过水面,激起细碎冰碴,刺得她浑身发颤。
远处浮沉的黑色人影随波逐流,洛昭寒咬着牙往前划水。
胃里空荡荡的绞痛让她分神——早知要下水救人,晌午就该多塞两个炊饼!
扑通声惊动了四周的下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在岸边炸开:“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呐!”
冰冷的湖水灌进耳朵,洛昭寒突然想起前世那个春日。
柳月璃也是这般在水中挣扎,自己游过去时却被对方死死扣住脖颈,呛得眼前发黑。
那时她以为只是求生本能,直到临死前才明白,原来早在那时,柳月璃就想置她于死地。
“这次可不能再犯傻了。”洛昭寒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绕到黑影背后。
隔着湿透的棉衣,她摸到对方腰间玉带——是官宦人家的夫人!
“别怕,我带你上去。”洛昭寒从腋下环住妇人,双腿蹬得发酸。奇怪的是对方竟毫无挣扎,软绵绵靠在她怀里。
这反常让洛昭寒心头发紧,顾不得冻僵的手指,拼命往岸边游去。
岸上已聚起乌泱泱的人群。
褚老拄着拐杖踉跄奔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褚祺瑞:“伯父当心!”
“是洛姑娘!”褚祺瑞突然指着湖面惊呼。
只见洛昭寒乌发贴在苍白的脸上,正拖着人往岸边挪动,每划一下都要呛出口水。
话音未落,玄色衣角掠过他们身侧。
裴寂边跑边扯开大氅,露出里头暗纹箭袖。寒风中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备姜汤!”
洛昭寒正要把人往岸上推,忽然腕间一紧。
裴寂半跪在青石板上,小臂肌肉绷得死紧,硬是将两人拽了上来。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洛昭寒这才发觉自己抖得厉害。
“救人……”她牙齿打战,裹着裴寂扔来的大氅就要往前凑。待看清妇人面容时,喉咙里迸出半声惊叫——真的是长宁伯夫人!
裴寂已单膝跪在母亲身侧。
洛昭寒见他解了妇人腰带,拇指抵住下颌轻轻上抬,动作娴熟得不似寻常官家公子。
更奇的是他竟俯身贴耳细听,继而双掌交叠按在妇人胸口。
“裴大人!”洛昭寒刚要提醒这于礼不合,却见长宁伯夫人突然呛出大口水,青紫的唇色渐转红润。她惊得忘了冷,杏眼圆睁盯着裴寂动作——这救人之法简直闻所未闻!
就在这时。
初春寒风卷着碎雪扑在琉璃瓦上,长宁伯踉跄着撞开人群,锦袍下摆沾满泥水:“快!快将夫人腹中积水控出来!”
裴寂十指交叠抵在母亲心口,头也不抬喝道:“散开!”他抬眸望向涕泗横流的父亲,“渡气。”
长宁伯哆嗦着跪在青石板上,捏住发妻鼻尖时,指尖几乎掐破苍白的肌肤。
渡气声混着周遭抽气声,洛昭寒攥紧袖口后退半步——这般离经叛道的救人之法,她连《千金方》都未曾见过。
“停!”裴寂厉喝骤起,掌心重重按压妇人胸膛。围观的老太医险些扯断白须:“这...这简直是…”
“成了!”褚老突然拊掌大笑。
众人定睛望去,长宁伯夫人眼皮颤动,喉间猛地呛出混着血丝的积水。裴寂仍维持着按压姿势,直到母亲蜷身剧咳,才不着痕迹地松开渗血的指节。
洛昭寒望着他浸透的月白锦袍,忽然想起三日前裴寂在朱雀街策马拦下惊车的模样。
那时他亦是这般,救下人后便悄然退至阴影处,仿佛满城赞誉都比不得檐角融雪惹他注目。
“洛姑娘留步!”褚老扯住她湿透的袖摆,“至少换身干净衣裳…”
“不必。”洛昭寒裹紧外袍退至廊下。方才裴寂替母亲渡气时,她分明看见他腰间悬着端王府的玉珏。
那夜误会犹在眼前,她不愿再与这位新晋权臣扯上干系。
褚老急得跺脚:“好歹等裴寂送你回府?”
“前日他帮了我一个大忙,今日我还他一报。”洛昭寒解下佩玉置于石栏,“两不相欠,告辞。”
玄色披风掠过梅枝时,裴寂正俯身搀扶父亲。
他余光瞥见那抹即将消失的衣角,忽然将药瓶塞进太医手中:“劳烦。”
“哎!裴大人!”太医捧着金疮药愣住。檐角铜铃叮当乱响,裴寂已穿过月洞门疾步追去。
洛昭寒方踏出垂花门,忽觉腕间一紧。
裴寂掌心还沾着母亲咳出的血沫,力道却轻得像握片羽毛:“姑娘留步。”
“裴大人这是作甚?”她甩开手后退,后腰抵住冰凉的石狮。方才救人的凛然之气犹在眼前,此刻他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墨色。
“药。”裴寂递上青瓷瓶,袖口暗纹洇着水痕,“寒潭水毒,三日连服。”
洛昭寒怔然抚向后颈,果然触到细密红疹。难怪方才施针时指尖发麻,原是被寒毒侵了经脉。
她抬眸欲问,却见裴寂正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手——那方素帕赫然绣着她半月前遗失的玉兰!
“你!”她耳尖腾地烧红,正要发作,忽听墙内传来长宁伯的嚎哭:“阿寂!你娘又昏过去了!”
裴寂神色骤变,转身时不忘将药瓶塞进她掌心。洛昭寒望着他疾奔的背影,忽见那方帕子飘飘荡荡落在雪地里。
……
暮色四合,洛昭寒踏出长宁伯府朱漆大门时,檐角灯笼正被北风吹得打转。
她眯眼望着空荡荡的街面——方才围得水泄不通的御林军,此刻连片盔甲残影都不剩。
“姑娘当心脚下。”丫鬟扶着她踩上石阶,话音未落突然噤声。
街角暗处影影绰绰聚着十几人,正是先前作鸟兽散的伯府亲戚。
这会儿见火势熄灭,又探头探脑想往府里蹭。
洛昭寒冷笑出声。这些人前世在裴寂落难时落井下石的嘴脸,她可记得真切。
如今倒好,连装模作样都省了,活像闻到腥味的鬣狗。
“回府。”她拢紧身上半湿的披风,青石板路上洇开串水渍。
转角处马车静静停着,车辕上却不见车夫踪影。洛昭寒心头突地一跳:“春喜?”
往常早该蹦跳着迎上来的丫头毫无动静。
车帘被夜风吹起一角,露出里头黑黢黢的轮廓。
洛昭寒指尖扣住袖中银簪,靴底碾过碎石子发出轻响:“春喜!”
“喀嗒”一声,车帘突然掀起。
谢无岐倚着厢壁冲她笑,玉冠在阴影里泛着冷光:“昭昭好大的火气。”
洛昭寒瞳孔骤缩。
她分明看见春喜歪在角落,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悬着的心刚落回肚里,怒火便窜上心头:“谢小公子如今倒爱做梁上君子了?”
“这话说得伤人。”谢无岐慢悠悠跳下车辕,锦靴碾过她脚边水洼,“我不过是……”他忽然顿住,目光在她湿透的裙裾上打了个转,“昭昭这是演哪出?落难美人计?”
洛昭寒后退半步,披风下摆甩出个凌厉的弧度:“让开。”
谢无岐却欺身上前,鼻尖几乎蹭到她鬓边湿发:“今日太子妃本该在端王府身败名裂,长宁伯府此刻该是火烧联营,血流成河——”他猛地擒住她手腕,“为何偏偏都改了命数?”
剧痛从腕骨传来,洛昭寒咬紧牙关。
前世这双手曾温柔地为她描眉,如今却像铁钳般要将她捏碎。她突然抬膝顶向对方腹间,趁他吃痛松手疾退三步。
“谢小公子莫不是癔症了?”她将颤抖的手藏进袖中,“太子妃凤体安康是万民之福,长宁伯府躲过灾祸是天佑忠良——”
“好个天佑忠良!”谢无岐抚掌大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上月端王府你本该称病不出,今日长宁伯夫人本该投湖自尽。昭昭,你当我是傻子么?”
寒风卷着焦灰扑在脸上,洛昭寒突然嗅到一丝血腥气。
她这才注意到谢无岐右手指节有新鲜擦伤,锦袍下摆沾着深色污渍——是了,前世今日他本该在别院与柳月璃私会,此刻却出现在这里。
“谢无岐。”她突然莞尔,“你袖口沾了杏花粉。”
对面人脸色骤变。
洛昭寒趁他分神,银簪如毒蛇吐信直刺他咽喉。谢无岐偏头躲过,簪尖擦着耳廓划出血线。
两人错身刹那,她压低的声音淬着冰碴:“还请谢公子不要再纠缠本姑娘了!”
“你先回答我,你怎么会来长宁伯府?”谢无岐逼近一步,不依不饶。
梅枝积雪簌簌坠落,洛昭寒借着整理斗篷的动作后退半步。
谢无岐蟒纹袖口扫过她鬓边海棠,带起一阵沉水香。
“谢公子以何身份过问?”她抬眸时,眼底映着檐角冰凌的冷光。
谢无岐指尖碾碎梅瓣,朱砂色汁液染红指腹:“相国寺那日,你不是说过愿意考虑与月璃一起嫁给我…”
“我归家后便与双亲言明。”洛昭寒忽然轻笑,发间珍珠步摇在风中晃出碎影,“谢公子莫不是以为,我会如柳姑娘般甘愿二女共侍?”
谢无岐面色骤沉,玄玉扳指磕在石栏上:“月璃温良贤淑,自不会与你计较。”
“好个温良贤淑。”洛昭寒拂开肩头落梅,“既如此,何不八抬大轿迎她过门?偏要拿我作筏,演什么情深不渝的戏码?”
“你!”谢无岐攥住她腕骨,却摸到一截冰凉玉镯——这分明是端王府赏花宴那日,裴寂腰间悬着的鸳鸯扣改制的!
洛昭寒趁机抽手,珊瑚戒指在雪地划出血痕:“家父已为我另择良配,谢公子若再纠缠…”她故意抚过玉镯,“裴大人可不是吃素的。”
“裴寂?”谢无岐瞳孔骤缩,忽然想起赏花宴上那人临水而立的身影。
当时洛昭寒失手打翻茶盏,裴寂竟用官袍袖摆去接滚烫的茶水。
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谢无岐猛地扣住她双肩:“你居然喜欢裴寂!他不过是个…”
“是个什么?”洛昭寒挣开桎梏,狐裘领口银狐毛簌簌颤动,“是弱冠之年官拜三品的大理寺卿?还是救驾有功御赐蟒袍的忠臣?”她每说一句便逼近一步,直将谢无岐逼至梅树之下。
积雪扑簌簌落在谢无岐肩头,他盯着洛昭寒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痕——那分明是男子指印!
嫉妒混着前世记忆翻涌,他忽然冷笑:“难怪那日相国寺裴寂也在!难怪你今日会突然现身长宁伯府!”
“谢公子慎言。”洛昭寒截住话头,指尖抚过红痕,“裴大人怜我体弱,特赠天山雪莲调养。”她故意将“怜“字咬得暧昧,满意地看着谢无岐额角青筋暴起。
洛昭寒趁机后退,却听谢无岐压低嗓音:“你以为裴寂会娶个残花败柳?”
梅枝“咔嚓”折断,洛昭寒反手将断枝掷向谢无岐面门:“残花败柳?”她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狰狞疤痕,“拜你所赐的箭伤未愈,谢公子便急着泼脏水?”
谢无岐僵在原地。
半年前洛昭寒为他挡箭的场景骤然浮现,那时她浑身是血倒在他怀中,却还笑着说“无碍”。
“反正,就裴寂那种人……”
谢无岐话音未落,暗巷中忽然响起靴底碾碎枯枝的脆响。
裴寂披着夜色走来,玄色深衣被风掀起衣角,露出腰间暗扣的乌金软剑。
他肩头落着零星光点,原是长宁伯府檐角的琉璃灯在风中摇晃。
“裴某倒要请教谢副使。”他停在五步开外,目光扫过洛昭寒湿漉漉的鬓发,“在您眼中,裴某是何等样人?”
洛昭寒指尖猛地掐进掌心。她竟不知这人何时跟来,更不知方才与谢无岐的对话被他听去多少。
“裴大人来得正好!”谢无岐突然抬手指向洛昭寒身上外袍,“您这般端方君子,可知私相授受是毁人清誉?”
裴寂忽地抬手解下腰间玉带。
玄色深衣散开的刹那,洛昭寒下意识闭上眼,却听见衣料窸窣声近在耳畔。再睁眼时,带着体温的披风已裹住她周身,松木香混着药草气扑面而来。
“洛小姐。”裴寂将帷帽黄纱细细理好,指尖在系带处顿了顿,“这顶帷帽被火燎了边角,明日着人送顶新的去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