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玄夜卫秘档?德佑三年事》详实载曰:春四月庚申夜,太保谢渊竟以 “通敌谋逆” 之莫须有罪,被处以弃市之刑。受命监斩者,乃兵部侍郎李仁。行刑之夜,寒风似刀,割面生疼,刑场四周火把摇曳,光影在众人脸上跳跃,映出一片森然。
当那寒光一闪,谢渊颈血喷溅而出,洒落在冰冷的冻土之上。李仁目睹此景,心中如遭重锤,五脏六腑似被一股无形之力狠狠搅动。待归府之后,竟止不住地呕血半升,整个人摇摇欲坠。
自那日后,李仁阖门谢客,府门紧闭,宅中一片死寂。连续三日,他未上朝理政,只是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仿佛与外界隔绝。
而李仁之孙李肇所着《秋灯闻见录》亦存有证:“先大父每提及谢太保之死,神情必凝重万分,每每抚案长叹,继而垂泪。其指节因用力紧握,泛出一片惨白之色,久久不语。良久,方缓缓道出:‘那晚的血,溅在冻土上,比三九天的冬雪还凉,粘在靴底,暖不透。’话语间,满是悲怆与无奈。”
今时今日,吾等依据此两则珍贵史料,又缀以李仁残简之中尚未刊印之语,试图细致入微地还原那个寒星黯淡,坠于刑场枯树之上的凄凉之夜,再现那段尘封已久的历史悲歌。
一、待斩——霜啃镣牙裂冷声,鬼火啄灯血影横。旧恩淬刃锋先颤,骨里秋寒比雪生。
二、刑刃——鬼头刀起裂风腥,血溅颓墙作赤铭。磷火舔开忠骨色,大荒沉夜照孤星。
三、归程——血痂粘靴碾鬼声,寒星坠地作磷灯。冤魂絮绕青碑冷,犹唤清官雪罪名。
四、残烛——烛泪堆灰洇血章,兵符啮指冷霜长。孤灯照见旧年甲,犹有刀痕渗月光。
五、惊梦——烽烟化鬼扑床寒,刀痕剜骨透衣残。德胜门影沉如墨,犹听当年战鼓酸。
六、早衙——朝衣结霜立鬼墀,牙咬唇血忍哀思。惊雷待碾奸魂骨,雾锁金銮待破时。
七、对质——铁证凝血叩丹墀,奸魂脱壳语如痴。北番使者牵凶线,血字昭昭照佞皮。
八、棺前——檀棺吞泪血濡裳,指抚棺纹冷透肠。忠烈名镌枯骨上,字生寒芒刺夜长。
九、路祭——麦饼渗血奠孤魂,怨魄牵旗过野坟。老妇哭残棉絮暖,秋风吹落旧时恩。
十、安魂——钟撞坟林鬼气醒,血沸肝肠恨未平。秋菊饮红开似火,忠魂借艳照丹青。
第一节 待斩
德佑三年的春,来得比往年更烈些。朔风卷着枯叶掠过金陵城的雉堞时,连皇城根的石狮子都似冻得缩起了爪。便是这样一个寒夜,《大吴玄夜卫秘档·德佑三年事》的竹册上,落下了一笔浸着凉气的记载:“秋七月庚申夜,历仕三朝、曾护驾于危难之际的太保谢渊,以‘通敌谋逆’罪弃市。监斩官,兵部侍郎李仁。是夜刑毕,仁踉跄归府,甫入内堂便呕血半升,青衫染赤。自此阖门谢客,三日称病不朝,廊下铜环蒙尘,竟无一人敢叩。”
玄夜卫的秘档素来简冷如铁,字字只记其事,不载其情。可这份冰冷,终究被时光里的私语焐出了褶皱——李仁之孙李肇,在《秋灯闻见录》中为祖父补全了那些未说出口的震颤:“先大父晚年卧于病榻,每忆及谢太保弃市之夜,必推枕坐起,枯手抚案,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泪珠子砸在砚台里,混着残墨晕开一片昏黑。良久,方哑着嗓子道:‘那晚的血,不是热的。溅在冻得硬邦邦的刑场土上,滋滋地冒着凉气,比三九天护城河里的冰碴还凉。粘在靴底,走了三里路回府,竟还是冰的,暖不透啊……’”
岁月剥蚀了刑场的血迹,磨平了监斩台的木痕,却磨不去亲历者骨血中的寒意。谢渊临刑前是否有呼号?李仁举刀时眼神看向何处?寒星之下,刑场枯树的枝桠间,是否曾掠过一只惊鸟的哀啼?这些秘档未载的细节,散落在李仁临终前焚毁未尽的残简中——那几页焦黑的竹片上,依稀可辨“霜寒透甲”“忠魂难安”的断语,墨迹被泪水洇得模糊。
今循《秘档》所载与《闻见录》所记,复从残简的烬余中拾掇碎片,以笔为灯,照亮那个寒星坠于刑场枯树的夜。不为翻案,只为让那夜的血、那夜的泪、那夜暖不透的寒凉,都能在文字里,寻得一处可栖之地。
李仁的靴底碾过刑场的冻土时,听见冰碴碎裂的轻响,像极了那年德胜门城楼上,北元箭矢撞在城砖上的脆声。夜已深,玄色天幕上只悬着几颗寒星,玄夜卫的校尉举着防风灯笼,橙黄的光在他玄色官袍上晃,照出前襟绣的“兵部”二字——这官职,是谢渊三年前在永熙帝面前力荐的。那时德胜门刚破北元,谢渊左肩中箭,箭簇穿透甲胄,血顺着甲缝往下淌,还拉着他的手说:“李仁,你懂边事,兵部缺你这样的实心人,别学那些只磨嘴皮子的官。”
镇刑司提督魏进忠的亲信石崇走过来,皮靴踩在血痕未干的冻土上,发出“咕叽”的闷响,声音像磨过的砂纸,还带着酒气:“李侍郎,吉时快到了,谢渊那边都验明正身了,镣铐都勒进肉里了。”李仁没回头,目光钉在刑场中央那根发黑的木桩上,木头上还留着前几日斩盗匪的刀痕,此刻正渗着黏腻的夜露,湿冷得像谢渊当年在德胜门递给他的伤药——那药汁也是这样,凉得钻骨头。
他是辰时接的监斩诏。那时他正在书房校勘《北疆军饷册》,谢渊亲手改的批注还在——“宣府卫冬衣需加絮,每兵三钱银,不可克扣”,墨迹未干,传诏太监就撞开了门,明黄圣旨上“通敌谋逆”四个字,刺得他眼生疼。他想求见陛下,被宫门侍卫拦在丹陛外,只听见魏进忠在殿内高声道:“陛下,李仁乃谢渊旧部,恐有私念,当换他人监斩。”
是陛下的声音传出来,冷得像殿角的冰:“不必,李仁知法,让他去。”他那时就懂了,陛下要的不是一个公正的监斩官,是一个“懂事”的旧部——用他的刀,斩断谢渊在朝堂最后的余温,也断了百官对“谢太保”的念想。
防风灯笼的光突然晃了晃,是校尉的手在抖。谢渊被两个玄夜卫押着过来,粗麻囚服磨出毛边,领口沾着干涸的血渍,磨破了他腕上的旧伤——那伤是当年护驾时为陛下挡箭留下的,疤痕像条暗红的蜈蚣,谢渊总说“小伤”,却在阴雨天疼得睡不着,李仁还给他送过当归酒,酒气混着药香,是那年冬夜最暖的味道。
“李侍郎。”谢渊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却没半点颓势,“北疆的《烽燧调度图》,我放在府中书架第三层,锁匙是龙纹的,你得派人取来,交给秦飞。”李仁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只看见谢渊颈间的枷锁磨出了红痕,像他当年在德胜门城楼上,被弓弦勒出的印子。
石崇在一旁冷笑:“谢逆,死到临头还谈公务?李侍郎,陛下有旨,验明正身后即刻行刑,不得拖延。”李仁抬手,示意玄夜卫松开谢渊的镣铐——他想让谢渊走得体面些,就像当年凯旋时那样,腰杆挺直。
谢渊却摆了摆手,自己走到木桩前,转身时目光扫过刑场外围的黑影——那是百姓,偷偷来送他的,有个老妇抱着个布包,隐约是当年谢渊赈灾时给她的棉絮。谢渊对着黑影的方向,轻轻躬身,动作缓得像怕惊着夜露。
李仁突然想起,去年豫州大旱,谢渊把自己的俸禄全捐了,还拉着他和秦飞凑钱,买了三千石米。那时李嵩说“国库空虚,不可滥施”,谢渊拍着案几道:“百姓快饿死了,谈什么国库?”如今李嵩的吏部尚书坐得稳,谢渊却要成刀下鬼。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响,子时到了。石崇举起令牌:“李侍郎,请下令。”李仁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那刀是谢渊送的,柄上刻着“守土”二字,此刻硌得他掌心发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第二节 刑刃
“行刑”两个字从李仁喉咙里滚出来时,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呛得他喉头发紧。他看见刽子手的鬼头刀举起来,刀背沾着前番行刑的血痂,刀锋映着灯笼的光,亮得像德胜门城头的月光——那年谢渊就是在那样的月光下,抱着他的胳膊笑,甲胄上的血滴在他的官袍前襟,晕开一朵暗红的花,说“我们守住城了”。
刀落下的瞬间,李仁猛地别过脸,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掐进掌心。他听见枷锁落地的脆响,听见百姓压抑的抽气声,还听见谢渊最后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带着霜气的夜风:“李仁,替我告诉陛下,魏进忠的账,玄夜卫北司暗格里有底。”然后是血溅在冻土上的闷响,像熟透的柿子砸在地上,比他当年在德胜门中箭的声音还让他心悸——那箭伤是疼在肉上,这声响是扎在心上。
石崇凑过来,手里拿着验尸文书:“李侍郎,画押吧。”李仁低头,看见文书上“谢渊”二字旁留着空白,等着他的签名。他的笔刚蘸了墨,就被一阵风刮得墨汁滴在“逆”字上,晕开一团黑,像谢渊当年为他包扎伤口时,渗在白布上的血。
“谢太保的尸身,怎么处置?”李仁的声音发颤,他不敢看刑场中央,却能想象那摊血正在变冷,像他昨夜去求刘玄时,首辅府紧闭的大门一样冷。刘玄刚从湖广回来,是谢渊最铁的朋友,可他连门都没开,只让管家递出一张纸条:“忍,方能雪冤。”
石崇嗤笑:“一个逆臣,扔乱葬岗就是了。不过魏提督有令,留着他的头,挂在德胜门示众三日,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看看,通敌的下场。”李仁猛地抬头,盯着石崇的眼睛:“石副总管,谢太保是朝廷一品大员,即便获罪,也当有棺椁。”
石崇脸色沉下来:“李侍郎,你这是要抗旨?”他身后的镇刑司校尉都拔出了刀,刀锋对着李仁的咽喉。李仁没退,他想起谢渊在兵部说的“为官者,守的不是官帽,是良心”,于是伸手按住佩刀:“我是监斩官,按《大吴刑律》,罪臣虽死,三品以上官身需保全尸,石副总管要违律吗?”
僵持间,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带着人来了。他刚从宣府卫回来,盔甲上还沾着风尘,看见刑场的景象,红了眼,却没失态,只是对着李仁躬身:“李侍郎,秦飞奉陛下密令,接管谢太保尸身,送往忠烈祠暂厝。”
石崇愣了:“陛下何时有此旨意?”秦飞拿出密诏,玄色封皮上盖着皇帝的私印:“就在方才,玄夜卫南司查到魏提督私通北元的密信,陛下让我彻查。”石崇的脸瞬间白了,后退两步,不敢再拦——他知道玄夜卫的手段,魏进忠若倒,他也活不成。
李仁走到谢渊的尸身前,蹲下身。谢渊的眼睛没闭,瞳孔里映着寒星,像还在看北疆的方向。他伸手去合谢渊的眼,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颈间的伤口狰狞,却比他想象中干净——刽子手的刀很快,没让他受太多罪。
谢渊的掌心攥着半块兵符,是永熙帝亲赐的宣府卫调兵符,边角磨圆了,是他日夜摩挲的结果。李仁把兵符收进袖中,那兵符还带着谢渊的体温,暖得像当年在德胜门,谢渊递给他的那碗热汤。
秦飞递过来一件素色官袍:“李侍郎,这是谢太保的常服,我带来了。”李仁点点头,和秦飞一起,小心地给谢渊换上官袍。官袍很合身,就像谢渊从未离开过兵部,从未离开过他们这些旧部。
第三节 归程
离开刑场时,夜露凝在发梢,凉得像冰珠。李仁的官袍前襟沾着谢渊的血,是刚才换衣服时蹭上的,血已经半干,硬邦邦地粘在布上,像块冰冷的铁,硌得他胸口发闷。秦飞骑马跟在他身边,盔甲上的风尘还没拍净,声音压得很低:“李侍郎,谢太保说的账,在玄夜卫北司的暗格里,钥匙是他给我的那枚龙纹扣,藏在他书房砚台底下。”
李仁“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前方的街道上。有百姓在街角烧纸钱,火光微弱得像萤火虫,纸钱灰被夜风吹得打旋,粘在李仁的官靴底。看见他们过来,百姓都跪了下来,领头的老妇捧着那包棉絮,棉絮用青布包着,边角磨得发毛,哭着说:“李侍郎,求您为谢大人做主啊,他当年给我的棉絮,暖了三个冬天。”李仁勒住马缰,马打响鼻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他翻身下马,膝盖砸在冻硬的石板上,对着百姓深深鞠躬:“诸位放心,谢太保的冤,我必雪,若违此誓,有如此石。”
秦飞在他身后低声道:“李侍郎,小心被人听见。魏进忠的人还在暗处盯着。”李仁直起身,抹了抹眼角的泪:“听见又如何?谢太保为百姓死,我为他喊冤,有何不敢?”他想起谢渊常说的“民心是江山的根”,如今根还在,谢渊却不在了。
路过吏部尚书李嵩的府邸时,看见门口挂着红灯笼,隐约有丝竹声传出来。李仁的牙咬得咯咯响——谢渊在刑场流血,李嵩却在府中享乐,这就是所谓的“官官相护”,这就是谢渊用命守护的朝堂。
秦飞看出他的怒气,劝道:“李侍郎,李嵩是魏进忠的人,如今魏进忠的罪证快齐了,等陛下彻查,他们一个都跑不了。”李仁点点头,却还是觉得心口堵得慌。他想起三年前,李嵩为了儿子的官职,给谢渊送过黄金百两,被谢渊当众扔了出去,说“吏部是选官的,不是卖官的”。
回到府邸时,管家迎上来,脸色慌张:“大人,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在书房等您,说有要事。”李仁心里一紧,张启是秦飞最信任的人,专精文书勘验,谢渊案的“证据”就是经他手复核的,他来,定是有新发现。
走进书房,张启立刻起身,递过来一卷文书:“李侍郎,这是我连夜从镇刑司旧档里抄出来的,谢太保‘通敌’的密信,墨痕是新的,纸质却是三年前的旧纸,明显是伪造的。还有边军粮饷账册,和户部存档的差了六十万石,都进了魏进忠的私库。”
李仁接过文书,指尖抚过那些红圈标注的疑点,手又开始抖。张启接着说:“负责伪造密信的刘百户,今日午时被魏进忠灭口了,尸体抛在乱葬岗,我已经让人找到,尸身上有镇刑司的刑伤。”
“魏进忠真是丧心病狂。”李仁把文书拍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谢太保当年弹劾他克扣粮饷,他就怀恨在心,如今竟构陷他通敌,真是天理难容。”他想起谢渊在朝堂上与魏进忠的争执,谢渊拍着案几道:“你拿将士的命换钱,和北元有何区别?”
张启压低声音:“秦指挥使让我转告您,三日后是陛下的生辰,刘玄首辅会借贺表之机,把这些罪证呈上去。到时候北元使者也会到场,当面指证魏进忠。”李仁点头,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也是最险的机会——翻案就等于说陛下错了,弄不好就是满门抄斩。
送走张启后,李仁独自坐在书房,看着桌上谢渊的《北疆防务考》。那是他亲手抄录的,上面有谢渊的批注:“守边如守家,不可有丝毫懈怠”。他想起谢渊的家人,谢渊的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幼子,如今还在乡下,不知道父亲已经遇害。
第四节 残烛
李仁让管家端来一碗小米粥,粥熬得浓稠,飘着几粒枸杞,却怎么也咽不下去。粥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眼前总浮现谢渊临刑前的模样,脊背挺得笔直,像文华殿前的汉白玉柱,从未弯过一丝一毫。他想起自己刚入兵部时,谢渊手把手教他看军图,粗粝的手指点在“宣府卫”三个字上,说“这每一条线,都是将士的命,漏看一笔,可能就是几十条人命”。
窗外的风刮得更紧了,吹得窗棂“吱呀”响。李仁起身走到窗前,看见玄夜卫的暗探在街角值守——是秦飞派来保护他的,他知道,从他接下监斩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站在了魏进忠的对立面,再也退不回去了。
他从袖中拿出那半块兵符,放在烛火下看。兵符上刻着“宣府卫”三个字,是永熙帝的御笔,边角被谢渊摩挲得圆润,带着体温的暖意。永熙帝当年托孤时,拉着谢渊的手,也拉着他的手,说“朕把江山交给你们了,守好百姓”,如今江山还在,谢渊却成了“逆臣”,这让他怎么对得起先帝冰凉的灵位,怎么对得起谢渊磨圆的兵符。
突然,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李仁握紧了佩刀,却看见管家端着一盏新的烛台走进来,烛火很亮,照得书房里的影子都晃了起来。“大人,这烛是秦指挥使让人送来的,说能照得亮些,您也好连夜看文书。”
李仁接过烛台,烛油滴在他的手上,烫得他一缩,却突然觉得清醒了些。他知道,谢渊的死不是结束,是开始。他要带着谢渊的兵符,带着那些罪证,为谢渊翻案,为那些被魏进忠害死的将士翻案,为大吴的江山扫清阴霾。
他重新坐回书桌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谢渊案疑点”几个字。然后一条一条列下去:密信伪造、粮饷不明、证人灭口、官官相护。每写一条,他的手就稳一分,他的决心就坚定一分。
写到“德胜门战功”时,他停住了笔。那年北元围城,谢渊带着他和秦飞,在城楼上守了七天七夜,水米未进。最后一天,谢渊中了箭,还笑着说“再坚持一下,援军就到了”。如今援军到了,谢渊却不在了。
烛火突然跳了一下,映在他前襟的血痕上,像一朵开在暗夜里的花。李仁想起谢渊最喜欢的花是梅花,说“梅花生在寒天,有骨气”。如今谢渊的血,也像梅花一样,开在了这寒夜里,开在了这污浊的朝堂上。
他把写好的疑点清单折好,放进怀里,贴身藏着。然后拿起谢渊的《北疆防务考》,一页一页地看。看到“宣府卫需增兵三千”时,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滴在书页上,晕开了谢渊的批注。
夜已经深了,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四响,丑时到了。李仁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对着刑场的方向深深鞠躬。夜风很冷,却吹不散他心中的热血——他知道,这条路很难,但他必须走下去,为了谢渊,为了江山,也为了自己的良心。
第五节 惊梦
李仁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那半块兵符,兵符的棱角硌着掌心。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德胜门,城楼上的灯笼红得像火,谢渊穿着银甲,甲胄上的血已经擦净,笑着对他说:“李仁,你看,北疆的烽火熄了,百姓在城楼下种麦,麦穗黄得晃眼。”
他刚要回话,就看见魏进忠带着一群镇刑司的人冲了上来,手里拿着“通敌”的文书,对着谢渊高喊:“谢逆,陛下有旨,拿你归案!”谢渊拔出佩刀,却被石崇从背后捅了一刀,血从他的盔甲缝里渗出来,滴在城楼上的砖上,像一朵朵红梅。
“不要!”李仁冲上去,想拦住魏进忠,却被李嵩死死拉住。李嵩的声音很阴:“李侍郎,识时务者为俊杰,谢渊是逆臣,你别跟着他送死。”他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进忠的刀,刺向谢渊的胸膛。
“李仁,记住我的话,魏进忠的账,一定要算。”谢渊的声音越来越弱,却依旧坚定。李仁哭着点头,看着谢渊倒在城楼上,眼睛望着北疆的方向,没有闭上。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官袍。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烛火已经燃尽,只剩下一截烛泪,像凝固的血。他摸了摸怀里的疑点清单,还在,那半块兵符也还在,温热的,像谢渊的体温。
管家走进来,端着一盆热水:“大人,该洗漱了,卯时还要上朝。”李仁点点头,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水很凉,却让他彻底清醒了——梦是假的,但谢渊的死是真的,魏进忠的罪也是真的。
他换了一件干净的官袍,却发现前襟的血痕怎么也洗不掉,像刻在了布上,也刻在了他的心里。他想起秦飞说的话,三日后陛下生辰,是翻案的最好时机。他必须做好准备,不能有丝毫差错。
他走到书房门口,看见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远处的忠烈祠方向,隐约传来钟声,很沉,却很有力量。他知道,那是秦飞在为谢渊祈福,也是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李仁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府邸。街上的百姓已经开始忙活了,看见他,都停下脚步,对着他躬身行礼。他知道,百姓们都在等一个公道,等一个为谢渊昭雪的日子。他握紧了拳头,心中默念:“谢太保,等着我,我一定不会让你白死。”
第六节 早衙
走到午门时,秦飞已经在等他了。秦飞穿着玄夜卫的制服,脸色很沉:“李侍郎,魏进忠那边有动静了,他让石崇去收买北元使者,想让使者翻供。”李仁皱眉:“使者现在在哪?”秦飞道:“在玄夜卫北司的密牢里,我派了人看守,很安全。”
“那就好。”李仁松了口气,“刘玄首辅那边怎么样了?贺表准备好了吗?”秦飞点头:“首辅大人凌晨就入宫了,贺表已经准备好了,罪证都夹在里面。陛下一向信任首辅,应该会看。”
两人走进午门,遇见了礼部尚书王瑾。王瑾是魏进忠的人,锦袍玉带穿得齐整,手里把玩着玉扳指,看见他们,皮笑肉不笑地说:“李侍郎,昨夜监斩辛苦了。谢逆伏法,真是大快人心啊,陛下都夸你识大体。”他说话时,嘴角的笑纹都透着虚伪,李仁没理他,径直走了过去——他闻到王瑾身上的熏香,和魏进忠府里的一模一样,这股香,脏了谢渊的血。
到了奉天殿,百官已经站好了队列。李仁站在兵部的位置上,目光紧紧盯着殿门。过了一会儿,陛下的仪仗到了,萧桓坐在龙椅上,脸色很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朝会开始,先是各部尚书奏事。李嵩奏报吏部考核的情况,王瑾奏报先帝陵寝的祭祀安排,都避而不谈谢渊的事。李仁知道,他们是在等魏进忠开口,想看看陛下的态度。
终于,魏进忠出列,躬身道:“陛下,谢逆已伏法,其党羽秦飞、张启等人,仍在暗中活动,恐有不轨之心,恳请陛下将他们拿下,以绝后患。”他的话音刚落,秦飞立刻出列:“陛下,臣冤枉!魏提督所言,纯属构陷!”
萧桓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没有说话。这时,刘玄出列,手持贺表:“陛下,今日是陛下生辰,臣有贺表呈上,另有机密要事,恳请陛下御览。”李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萧桓让太监接过贺表,慢慢打开。李仁看见陛下的脸色,从平静到凝重,再到愤怒。当陛下看到夹在贺表中的罪证时,手指微微颤抖,猛地把贺表拍在案上:“魏进忠!你好大的胆子!”
魏进忠脸色惨白,跪倒在地:“陛下,臣冤枉!这是刘玄等人伪造的证据,他们是为谢渊报仇!”萧桓冷笑:“冤枉?传北元使者上殿!”李仁知道,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倾斜了。
第七节 对质
北元使者被玄夜卫带了上来,他裹着厚毡,却还是抖得像筛糠,一见魏进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磕出青印,连连磕头:“陛下饶命!是魏进忠让小人联系北元可汗,说只要北元出兵牵制边军,他就割让北疆三州,还送了六十万石粮饷作为定金!那粮饷是用麻袋装的,印着镇刑司的戳记,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虚言!”
“你胡说!”魏进忠嘶吼着,想冲上去打使者,却被玄夜卫的校尉按住。“陛下,这胡狗是被秦飞收买了,故意污蔑臣!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么会通敌叛国!”
秦飞拿出私印模子和粮饷账册:“陛下,这是魏进忠的私印模子,与使者供词上的印鉴完全吻合。这是镇刑司的粮饷账册,记录着六十万石粮饷的去向,都送到了北元的大营!”
张启也出列,递上勘验文书:“陛下,经玄夜卫文勘房核验,谢太保‘通敌’的密信,墨痕与纸质不符,是用三年前的旧纸伪造的,伪造者刘百户已被魏进忠灭口,尸体已找到,身上有镇刑司的刑伤。”
证据确凿,魏进忠再也说不出话,瘫倒在地上。李嵩、王瑾等人吓得面如土色,纷纷跪倒在地:“陛下,臣等失察,还请陛下恕罪。”萧桓的目光扫过他们,冷冷地说:“此事与你们无关,但日后若再结党营私,休怪朕无情。”
李仁出列,躬身道:“陛下,谢太保蒙冤而死,其忠勇可昭日月,其功绩可载史册。恳请陛下为谢太保昭雪,以慰忠魂,以安民心。”秦飞、刘玄等人也纷纷跪倒:“恳请陛下为谢太保昭雪!”
萧桓沉默了很久,目光落在殿外的天空上。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传朕旨意,追赠谢渊为忠烈公,赐谥文忠,以国礼安葬。魏进忠通敌构陷,罪证确凿,打入天牢,交由三法司会审!”
听到这话,李仁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想起了昨夜刑场上的血,想起了谢渊临刑前的嘱托,想起了百姓的哭声。谢渊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这一切,都值了。
朝会结束后,李仁走出奉天殿。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很暖,却让他想起了谢渊当年在德胜门城楼上的笑容。他从袖中拿出那半块兵符,对着阳光看,兵符上的“宣府卫”三个字,格外清晰。他知道,谢渊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
第八节 棺前
李仁奉旨主持谢渊的葬礼。他来到忠烈祠,谢渊的尸身已经入棺,棺木是用上好的檀香木做的,是陛下特批的,木纹清晰,还带着新刨的木茬香。他走到棺前,手指抚过棺盖,上面刻着“忠烈公谢渊之柩”七个字,是他昨夜在书房,蘸着研了三遍的墨写的,墨迹浓得像血,渗进木缝里。
秦飞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本《北疆防务考》:“李侍郎,这是谢太保的原稿,我从他府中取来了。上面的批注,都是他对北疆的牵挂。”李仁接过书,翻开第一页,就看见谢渊写的“致君尧舜,泽民四方”八个字,力透纸背。
“谢太保的幼子,我已经派人接到京里了。”秦飞的声音很轻,“孩子才五岁,还不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告诉他,他父亲去守北疆了,等他长大了,父亲就回来了。”
李仁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想起谢渊当年说“等北疆太平了,就回家陪孩子”,如今北疆太平了,谢渊却再也回不去了。他对着棺木深深鞠躬:“谢太保,你的孩子,我们会照顾好;你的北疆,我们会守好;你的冤屈,我们已经为你洗清了。”
刘玄也来了,他拄着拐杖,走到棺前,老泪纵横:“贤弟,是我来晚了,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如今奸人伏法,你可以安心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这是你当年写给我的信,说‘若有一日我蒙冤,你定要为我昭雪’,我做到了。”
百官也纷纷来到忠烈祠,为谢渊送行。李嵩、王瑾等人站在最后面,脸色很难看。李仁没理他们,他知道,这些人迟早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百姓们也来了,挤满了忠烈祠的院子,连城墙根都站满了人。他们手里拿着纸钱、素色绢花,还有人捧着刚蒸好的麦饼,说是给谢大人“路上当干粮”。对着棺木深深鞠躬时,哭声震天,却没人敢喧哗。有个老妇把那包棉絮轻轻放在棺前,棉絮里还裹着一颗晒干的红枣,哭着说:“谢大人,您当年给我的棉絮,暖了三个冬天,这颗枣是那年您给的,我留到现在,您在那边,别冻着,别饿着。”
李仁主持了葬礼仪式,当棺木被抬出忠烈祠时,他走在最前面,像当年谢渊带着他们凯旋一样,腰杆挺直。阳光照在棺木上,泛着金色的光芒,像谢渊的丹心,永远照亮着这片江山。
走到刑场时,李仁让棺木停了下来。他对着刑场的方向,对着那片曾染过谢渊鲜血的冻土,深深鞠躬:“谢太保,这里的血,我们已经为你洗净;这里的冤,我们已经为你昭雪。你可以安心地去了。”风卷着纸钱的灰烬飘过,落在他的官帽上,像谢渊当年拍在他肩上的雪。
第九节 路祭
棺木重新启程时,晨光已漫过街角的槐树。李仁走在棺侧,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昨夜在刑场外围送行的百姓,此刻竟自发跟了上来,手里捧着自家蒸的麦饼、温的茶水,悄悄塞进玄夜卫校尉的手里。“给谢大人送送路,”有个穿粗布短褂的汉子红着眼说,“当年他在豫州放粮,我娘才活下来。”
秦飞策马在旁,低声对李仁道:“户部陈侍郎派人送来了奠仪,还有他亲手写的挽联,说‘忠魂昭日月,浩气满乾坤’。”李仁点头,陈忠当年因核查粮饷被魏进忠打压,是谢渊力保才留任,如今这份心意,既是敬谢渊,也是敬公道。
行至德胜门时,城门校尉领着一众守军在道旁跪拜,为首的校尉举着一面褪色的军旗——那是当年谢渊率军大破北元时的帅旗,旗角虽残,“保境安民”四个大字仍清晰可辨。“谢太保当年就在这城楼上,亲手把这面旗插上去的!”校尉哽咽着,将军旗轻轻靠在棺木旁,“如今旗还在,太保却……”
李仁伸手抚过军旗上的弹痕,那是北元火炮留下的印记,谢渊曾指着这道痕对他说:“每道伤都是功勋,也是警醒——江山守不住,这痕就成了耻辱。”他对着守军拱手:“诸位放心,谢太保的旗,我们会替他扛下去。”
路过国子监时,数十名学子捧着竹简跪在路边,齐声诵读《出师表》。“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琅琅书声震得李仁眼眶发热,谢渊曾兼任国子监祭酒,每半月必来讲学,这篇《出师表》,是他最常念的。
有个年幼的学子捧着一卷手抄的《北疆防务考》,走到李仁面前:“李侍郎,这是学生抄的谢太保的书,求您替我放在他棺前。”李仁接过书,指尖触到学子冻得发红的手,那卷书的纸页边缘都磨毛了,显然是反复翻看的结果。“我一定送到。”他郑重承诺。
行至半途,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带着人赶来,手里捧着一叠卷宗:“李侍郎,这是魏进忠构陷谢太保的完整罪证,还有他克扣粮饷的明细,我已经整理成册,呈给三法司了。”他将卷宗递给李仁,“刘百户的尸身勘验报告也在里面,致命伤是镇刑司的独门刑具所致,铁证如山。”
李仁翻看卷宗,看到“六十万石粮饷入北元大营”的记录时,指节攥得发白。谢渊当年在朝堂上拍案怒斥魏进忠“食君之禄,叛国之实”,如今字字应验。他将卷宗交给身后的亲信:“妥善收好,这是谢太保的清白,也是边军的血泪。”
送葬的队伍越走越长,从最初的玄夜卫、百官,渐渐变成了绵延数里的人龙。百姓们自发地在路边摆上香案,点燃纸钱,连平日里闭门的商铺,也都摘下幌子,以示哀悼。李仁看着这一幕,突然懂了谢渊说的“民心是根”——即便权奸能蒙蔽圣听,能斩落忠良的头颅,却永远捂不住百姓的嘴,压不住民心的秤。
日近正午,队伍终于抵达忠烈祠。李仁抬头望去,祠前的石狮子旁,刘玄正拄着拐杖等候,他身后,是早已布置好的灵堂,“忠烈千秋”的匾额高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第十节 安魂
棺木被缓缓抬入忠烈祠,放置在灵堂中央。李仁亲自上前,揭去棺盖上的素布,露出“忠烈公谢渊之柩”七个苍劲的大字——这是他昨夜在书房,含泪写下的,每一笔都带着对谢渊的敬仰与愧疚。
秦飞将那面德胜门的帅旗,挂在棺木左侧;张启把学子抄录的《北疆防务考》,放在棺前的供案上;刘玄则将那封谢渊当年写给他的信,点燃后放在香炉旁,“贤弟,你的冤屈洗清了,这些话,你在天有灵,听着吧。”
李仁从袖中取出那半块兵符,轻轻放在供案中央。兵符上还残留着谢渊的体温,也带着刑场冻土的寒凉,像谢渊跌宕的一生——既有着永熙帝托孤的荣光,也有着蒙冤赴死的悲凉。他对着棺木躬身:“谢太保,你的兵符,我替你守着;你的防务考,我替你推行;你的心愿,我替你完成。”
这时,管家领着一个穿素衣的孩童走进来,那是谢渊的幼子谢允。孩子刚被接到京里,还不知父亲已逝,看见棺木,怯生生地拉着李仁的衣角:“李叔叔,我爹呢?秦叔叔说他去守北疆了。”
李仁蹲下身,忍着泪,指着供案上的兵符:“你爹是大英雄,他去守更重要的地方了。这是他的兵符,以后你要像他一样,拿着它守护江山。”谢允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摸了摸兵符,“我知道,爹说过,兵符是用来保护百姓的。”
刘玄走过来,摸了摸谢允的头:“孩子,以后有我们在,不会让你受委屈。你爹的学问,我教你;你爹的风骨,你要学。”他看向李仁,目光坚定,“我们不仅要为谢渊昭雪,还要让他的精神传下去。”
百官依次上前祭拜。吏部尚书李嵩、礼部尚书王瑾等人,站在人群末尾,神色尴尬。李仁瞥见他们,没有说话——他知道,三法司的卷宗已经呈上,用不了多久,这些依附魏进忠的奸佞,就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祭拜完毕后,李仁走到灵堂外,秦飞跟了上来:“李侍郎,陛下派太监来传旨,说三日后亲自来忠烈祠祭拜谢太保,追赠的‘忠烈公’金印,已经在铸造了。”李仁抬头望向天空,正午的阳光刺眼,却让他觉得无比清明。
他想起昨夜刑场的寒夜,想起谢渊颈血溅落的瞬间,想起自己攥着佩刀的颤抖。那时他以为天要塌了,如今才明白,忠良的血从不会白流——它会浸透冻土,滋养出公道的花;它会照亮黑暗,唤醒沉睡的良知。
玄夜卫的校尉来报,魏进忠在天牢中已供认不讳,连带着李嵩收受黄金、王瑾挪用祭祀银两的事,都一并招了。李仁点点头,没有太多意外——当民心倒向忠良,当证据摆在眼前,再坚固的权网,也终会被撕开。
他重新走进灵堂,跪在谢渊的棺前,深深叩首。“谢太保,”他轻声说,“德胜门的烽火还在,北疆的寒风还吹,但你的忠魂,已经安了。以后的路,我们陪你走。”供案上的香烛燃得正旺,烟气袅袅上升,像谢渊从未远去的身影,笼罩着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江山。
灵堂外,百姓的哭声渐渐变成了低语,学子们的书声再次响起,与忠烈祠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在正午的阳光中,久久回荡。
片尾
寒夜的刃,曾斩落忠良的颈;破晓的光,终照清蒙尘的心。德佑三年的那个庚申夜,刑场冻土吸尽的血,是谢渊“致君尧舜”的赤诚,是李仁“守土安邦”的执念,也是百姓藏在袖中未敢哭出声的哀思。那半块磨圆的兵符,记着永熙帝的托孤,记着宣府卫的烽火;那本泛黄的《北疆防务考》,写着边军的寒衣,写着粮饷的斤两;那包旧棉絮,裹着赈灾的暖意,裹着民心的重量。魏进忠的铁镣锁不住真相,李嵩的笙歌盖不住哭声——当谢渊的牌位入忠烈祠的那一刻,寒夜终散,丹心不灭,就像德胜门的晨光,总会穿透迷雾,照亮江山。
卷尾
大吴官制设玄夜卫掌监察,置三法司主刑狱,立内阁辅朝政,本为“制衡”二字,却曾因权奸弄权而失序,因忠良舍身而复位。谢渊之忠,非独忠君,实忠天下——他拒黄金、劾贪腐、守北疆,官至太保仍怀“冬衣加絮”的细碎之心;李仁之义,非独念旧,实念苍生——他持法刃而心泣血,藏罪证而蹈险途,监斩台上仍守“官身需全”的律法之刚。
此二人证:朝堂之清明,不在仪仗之盛,在贤臣之骨;江山之安稳,不在疆域之广,在初心之纯。谢渊的幼子终会知晓父亲的荣光,李仁的笔墨终会载入史册,而那“守土”佩刀的铭文、忠烈祠前的香火,都在诉说一个亘古不变的理:官帽可弃,初心不可负;生命可殒,丹心不可凉。这,便是大吴江山最坚实的根基,也是代代相传的魂魄。
那老妇捧着棉絮上前,轻轻放在棺木旁,哽咽道:“谢大人,您看,天放晴了,那些坏人都要遭报应了。”几个穿着儒衫的学子也走上前,对着棺木行跪拜礼,高声念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是谢渊当年在国子监讲学时,对他们说过的话。
李仁看着这一幕,眼眶又热了。他想起昨夜刑场的寒星,想起谢渊颈血溅在冻土上的闷响,想起自己攥着“守土”佩刀时的颤抖。那时他以为天塌了,以为忠良的血只能白流,如今才懂,谢渊说的“民心是根”从不是虚言——这满城百姓的哀思,就是最硬的骨头,最亮的光。
秦飞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李侍郎,三法司那边传来消息,魏进忠供出了李嵩、王瑾收受他贿赂的证据,陛下已经下旨,将他们革职查办,抄没家产。”李仁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德胜门——城楼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像谢渊挺直的脊背。
“谢太保当年说,德胜门是大吴的门户,守好它,就守好了百姓。”李仁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今门户干净了,他也该瞑目了。”他抬手,轻轻拂去棺盖上的一片落叶,仿佛怕惊扰了棺中人的安眠。
送葬的队伍继续前行,百姓们自发地跟在后面,从刑场一直延伸到忠烈祠的方向。有人提着粥桶,给送葬的人递上热粥;有人举着白纸灯笼,灯笼上写着“忠烈”二字,在晨光中依旧醒目。李仁走在棺木左侧,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像当年跟着谢渊在德胜门巡城时一样。
路过玄夜卫北司时,张启带着一众文勘房的官吏在路边跪拜,手里捧着那卷证明谢渊清白的文书。“谢太保,罪证已明,奸佞伏法,您的忠魂,当昭日月!”张启的声音洪亮,震得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
李仁停下脚步,对着张启等人拱手:“诸位辛苦了。谢太保若知,定会感念你们的赤诚。”他想起昨夜张启在书房递给他文书时的眼神,那是和谢渊一样的、对江山的执念——正是这份执念,才让冤屈得以昭雪,让忠魂得以安宁。
回到忠烈祠时,正午的阳光正好。李仁亲手将谢渊的牌位放进祠中,牌位上“忠烈公谢渊”五个字,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他站在牌位前,将那半块兵符放在供案上,又把《北疆防务考》摊开,放在兵符旁。
“谢太保,”李仁躬身行礼,声音带着释然的颤抖,“您的兵符,我替您守着;您的防务考,我替您践行;您的幼子,我会教他读书习武,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是大吴最硬的骨头。”供案上的香烛燃得正旺,烟气袅袅,像谢渊从未远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