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雪跟着墨未萧踏入安置质子的偏院时,廊下的风正卷着几片落叶打旋。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广袖流仙裙,裙摆绣着细碎的紫丁香暗纹,随着脚步轻轻摇曳,恰与她腕间银铃的轻响相和。
及腰的长发松松挽成垂挂髻,几缕碎发顺着白皙的颈项滑落,衬得那双紫水晶般的眸子愈发清亮——这双曾在战场上令敌兵胆寒的眼,此刻正带着几分纯粹的好奇,落在院中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赵念辰背对着他们站在石榴树下,身上的锦袍虽料子上乘,却洗得有些发白,领口甚至能看见几处细密的针脚,想来是反复缝补过的。
他比沈梦雪矮小半头,肩背却挺得笔直,像株在贫瘠土地里倔强生长的白杨。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过分清俊的脸:眉骨高而锋利,将那双浅褐色的眼窝衬得有些深,瞳仁里没什么情绪,倒像是结了层薄冰的湖面,映着天光,却不映人影。
“长公主。”他微微颔首,声音比同龄孩子低沉些,尾音带着点东越国特有的软糯,却被刻意压得又冷又硬,像怕泄露出半分怯懦。
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袖摆,沈梦雪瞥见他指节泛白,袖口下似乎藏着什么,隐约露出点青紫的痕迹。
墨未萧上前一步,挡在沈梦雪身侧,方才在战场上沾染的杀伐气尚未完全褪去,眉峰微挑时,眼底那抹冷厉便漫了出来:“东越三皇子倒是懂规矩。”
赵念辰没接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沈梦雪,那双冰湖般的眼里终于泛起丝波澜——或许是惊讶于她的年纪,或许是被那双紫眸晃了眼,他喉结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梦雪却忽然笑了,唇角弯起的弧度像春风拂过湖面,瞬间柔化了周身的贵气。
她抬手示意墨未萧稍安,声音温软得像浸了蜜:“不必多礼,我听说你比我小一岁?”
见他愣着,又补充道,“我叫沈梦雪,你可以……叫我长公主,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
风吹过石榴树,落下几颗熟透的红果,砸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
赵念辰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惊到,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念辰。”
“赵念辰?”沈梦雪重复了一遍,指尖轻轻拂过鬓边的珍珠流苏,“很好听的名字。”
她瞥见他单薄的衣料,又道,“这偏院住着还习惯吗?若是缺了什么,让人去东宫或是我的寝殿说一声便是。”
墨未萧在一旁看着,眸底的戾气渐渐散去,化作无奈的纵容。
他这妹妹,对着敌人时是出鞘的剑,对着这些落难的人,倒成了暖炉,连语气都放得这般轻,生怕惊着对方似的。
赵念辰却猛地抬头,眼里的冰碴子又冒了出来:“长公主不必费心,质子而已,怎敢劳烦。”
他说得又快又急,像是被刺痛的小兽,说完才意识到失了礼,耳尖悄悄红了,却依旧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沈梦雪倒不恼,反而觉得这副倔强的模样有些眼熟——像极了她刚学武时,被沈磊罚着扎马步也不肯吭声的样子。
她弯唇笑了笑,紫眸里盛着坦荡的善意:“在穹锦国,你虽是质子,却也是客人。”顿了顿,又轻声道,“谁也不能欺负你,包括……我二叔。”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墨未萧低笑一声,算是默认。
赵念辰却彻底怔住了,他望着沈梦雪那双清澈的紫眸,里面没有鄙夷,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温和,像他小时候在东越皇宫的角落里,偶尔透过窗棂看见的月光,干净得让他不敢相信。
廊下的银铃又响了起来,沈梦雪转身时,裙摆扫过地上的石榴果,留下淡淡的香痕。“我们先回去了,你……好好歇着吧。”
她没再多说,只是临走前,让伶儿留下了一碟刚从御膳房取来的桂花糕——她记得,这是东越的点心。
赵念辰站在原地,看着那碟精致的糕点,又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沈梦雪的月白裙摆在拐角处一闪便不见了,只留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像紫丁香一样温柔的香气。
他缓缓蹲下身,捡起一颗被风吹落的石榴,果皮裂开,露出里面饱满的红籽,像极了刚才沈梦雪眼里的光。
远处传来禁军巡逻的脚步声,赵念辰迅速将石榴塞进袖中,指尖触到那处青紫的伤痕,却没像往常那样觉得疼。
他望着沈梦雪离开的方向,第一次觉得,这穹锦国的风,似乎也没有那么冷。
穹锦国的宫城连绵如卧龙,沈梦雪名下的宫殿星罗棋布,散落在宫城各处,却大多常年锁着朱漆大门,铜环上攀着浅浅的铜绿,只在节庆时由宫人细细擦拭一番,平日里更像沉睡的玉匣,装着满室寂寥。
欣月宫是其中最特别的一处——虽也鲜少住人,却总透着几分人气。
朱红宫墙爬满了紫藤,春末时紫花如云似霞,落得阶前一片锦绣。
殿内紫檀木的架子上,摆着她从小到大的玩意儿:三岁时二叔送的白玉兔,五岁学骑射时摔断弦的弓,八岁画的第一幅《江山图》……
最显眼的是临窗的琴案,上面放着架七弦琴,琴弦光亮,显然常被人打理。伶儿说,长公主偶尔会来这里独坐片刻,听风穿过紫藤架的声音,像在跟旧时光说话。
其余宫殿便真如藏珍的库房了。
樱舞宫的殿角种着成片的重瓣樱,春日里落英能铺满半座庭院,殿内却堆着数十个描金木箱,里面全是她穿过的旧衣,从襁褓时的锦缎小袄,到及笄前的骑射劲装,每件都由专人熨烫整齐,标签上写着年份与 occasion(场合)。
雨汐宫临着太液池,水榭上的雕栏爬满绿苔,殿内却整齐码着上百个博古架,摆满了各国进贡的奇珍:东越的猫眼石,西域的琉璃盏,南洋的珍珠贝……
沈梦雪从未来过,只听宫人说,皇后娘娘总念叨“雪儿不爱这些,先替她收着”。
紫蝶宫的窗棂雕着漫天蝴蝶,殿内却放着数架织布机,上面还缠着未织完的云锦,是她十岁时一时兴起学了几日的成果;
思竹宫的回廊绕着片竹林,殿内堆满了竹简,全是她抄录的兵法,字迹从稚嫩到挺拔,摞得比人还高;
就连最偏僻的轻尘宫,也在西厢房存着数十柄宝剑,有她用坏的练习剑,也有二叔赏赐的神兵,剑鞘上的宝石蒙着薄尘,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寒光。
宫人们常说,长公主的宫殿比御书房还周全,却偏偏不住。
他们不懂,这些宫殿于沈梦雪而言,从来不是居所,而是家人爱意的容器——
二叔怕她受委屈,将最好的地段都划给她;
二婶念着她爱美,把各地搜罗的奇珍都往宫里塞;
太子哥哥更是,连她随手画的涂鸦都让人裱了,藏在静绯宫的暗格里。
可她还是喜欢住在二叔二婶的偏殿。
那里没有雕梁画栋,却有皇后亲手煮的莲子羹,有皇上批奏折时偶尔抬头的温和一瞥,有太子哥哥晚归时带回来的、还热着的糖糕。
比起那些空旷华丽的宫殿,这点人间烟火,才是她心里最暖的归宿。
至于那些宫殿里的杂物,不过是家人用宠溺织成的网,细密,温柔,却也悄悄圈住了她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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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的鎏金铜炉正燃着安神的龙涎香,烟气顺着镂空的缠枝纹袅袅升起,在紫檀木的梁柱间漫开一层朦胧的暖。
苏玺文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指尖捏着块端砚,墨锭在砚台里打着圈,磨出的墨汁浓黑如漆,映着她腕间翡翠镯子的莹光。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常服,领口绣着几枝浅碧的兰草,烛光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瞳里,漾着温润的光,正低头看一眼砚台里的墨,又抬眼望向伏案的墨君赫,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
墨君赫坐在龙纹大案后,玄色常服的袖口挽着,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握着朱笔的手骨节分明,正一笔一划在奏折上批注。
殿内静得只闻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他下颌线绷得冷硬,眉峰微蹙,显然是遇上了棘手的奏报,连苏玺文磨墨的轻响,都仿佛成了这肃静里唯一的活气。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哒哒”声,是软底锦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动静,带着股孩童特有的雀跃,由远及近,撞碎了殿内的沉静。
苏玺文磨墨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墨君赫,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轻声道:“听这脚步声,定是雪儿回来了。”
墨君赫握着朱笔的手没停,眉峰却悄悄松了些,连带着下颌线的冷硬都淡了几分。
他头也未抬,声音却比刚才柔和了些许,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除了她,宫里谁还敢在养心殿外跑得这样急。”
话音刚落,殿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旋风般闯了进来,带着殿外的风与阳光,扑到案前:“二叔!二婶!”
正是沈梦雪。
她刚从校场回来,发间还别着支银质的小箭,裙摆沾了点草屑,却丝毫不见狼狈,那双紫水晶般的眸子亮得惊人,手里还攥着张刚画好的弓谱,显然是迫不及待要分享什么。
墨君赫这才放下朱笔,抬眼看向她,虽仍板着脸,眼底却没了刚才的厉色:“刚从校场回来?看你这模样,又跑着来的?”
“嗯!”沈梦雪用力点头,把弓谱递过去,声音脆生生的,“二叔你看,我新改的箭阵图,刚才在演武场试了,比之前快了三成呢!”
苏玺文已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替她拂去裙摆上的草屑,指尖触到她微热的脸颊,温声道:“跑这一路,定是渴了。伶儿刚送来的酸梅汤,我让小厨房温着呢。”
说着便吩咐宫人去取,转头看向沈梦雪时,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墨君赫接过弓谱,目光落在上面细密的批注上,眉峰又微微蹙起,却不是动怒,反倒像是在认真琢磨。
殿内的肃静被彻底打散,龙涎香的烟气里,渐渐混进了少女的笑语与苏玺文温和的叮嘱,连墨君赫偶尔响起的、带着点严苛却不伤人的点评,都染上了几分暖意。
这养心殿本是处理政务的重地,却因这道“哒哒”跑来的身影,瞬间褪去了大半威严,成了寻常人家般的模样。
沈梦雪听着二叔的话,非但没收回手臂,反而把袖子往上捋了捋,露出半截沾了点泥灰的小臂,像只邀功的小兽般往前凑了凑,紫眸里闪着狡黠的光:“抱嘛抱嘛,刚打完胜仗的小泼猴,才更该有抱抱赏!”
墨君赫放下手里的弓谱,指尖在案上叩了叩,故意板起脸,视线扫过她发间别着的银箭——
箭簇上还沾着点风干的草汁,又落在她裙摆那片浅绿的草渍上,眉峰挑得老高:“你看看你这模样,头发乱得像鸟窝,衣裳脏得能直接扔进洗衣房,也敢往人前凑?”
沈梦雪立刻收了笑,嘴巴往两边撇了撇,眼眶微微泛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转头看向苏玺文,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鼻音:“二婶你看,二叔嫌弃我……他说我是脏猴子……”
说着还偷偷抬眼瞄了墨君赫一下,见他嘴角绷得更紧,眼里的委屈便又多了几分,连肩膀都微微垮了下去。
苏玺文笑着拍了拍墨君赫的胳膊,语气里带着点嗔怪:“陛下真是的,咱们雪儿在战场上拼杀时多英气,回来撒个娇倒成‘小泼猴’了?”
她转身朝沈梦雪张开双臂,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化不开的温柔,“来,宝贝,二婶抱。咱们雪儿呀,是打赢了仗的小英雄,怎么会脏呢?”
沈梦雪立刻像只找到港湾的小雀,“嗖”地扑进苏玺文怀里,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衣襟上蹭了蹭,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兰花香。
她从苏玺文肩头探出头,冲墨君赫做了个鬼脸,声音里满是得意:“还是二婶好!二叔最坏了,就知道欺负我!”
墨君赫看着那张小脸上瞬间绽开的狡黠笑容,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委屈模样,忍不住低哼一声,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个小白眼狼。前日刚给你寻来的那柄紫电剑,是谁巴巴让人送到你寝殿的?昨日御膳房特意给你做的桂花糕,又是谁盯着让留了一整碟?”
他嘴上数落着,眼底的冷硬却早已融化,漾开一圈圈藏不住的纵容,连握着奏折的手都不自觉地松了力道。
苏玺文轻轻拍着沈梦雪的背,笑道:“好了好了,知道陛下最疼雪儿。”
她低头对怀里的人柔声道,“饿不饿?我让厨房炖了冰糖雪梨,刚温好,去尝尝?”
沈梦雪在她怀里使劲点头,紫眸亮晶晶的,却不忘又冲墨君赫吐了吐舌头:“二叔也来!不然……不然我就把你的那份也吃掉!”
墨君赫被她逗得无奈摇头,拿起朱笔却没立刻落下,目光落在那对相拥的身影上,龙涎香的烟气里,似乎也染上了几分甜意。
这养心殿里的威严与肃穆,早被这声“二叔坏”搅得烟消云散,只剩下寻常人家的暖融融的烟火气。
作者有话说
只要是打上与正文无关的,那就是跟正文一毛关系都没有。
相反,要是没有写的话,就光写个番外的话,那就说明是与正文有关系的,只不过是没有和正文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