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还没从晨钟的余韵中回过神,这突如其来的异象便攫住了所有人的心。
岳山是第一个冲上前的,他身为守约大弟子,护持村庄安宁是刻在骨子里的责任。
他登上灯台,无需细看,一股熟悉的焦糊味已经钻入鼻腔。
他伸手探入灯油,冰凉的油中,指尖捻起几粒细微的灰烬。
正是昨夜他们亲手烧掉的林尘笔记。
可下一刻,岳山瞳孔骤然一缩。
那几粒细小的灰烬,竟随着他胸腔的起伏,在他指尖上微微震颤,仿佛有了心跳。
阶下,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白九娘,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火灭了,话还在烧。”
与此同时,村西的碑林深处,陈听风正抱着那只褪色的铜铃盘膝而坐。
春雷祭后,他便夜夜在此入定,试图从这件林尘唯一的遗物中,寻回一丝师父的气息。
突然,怀中的铜铃毫无征兆地动了。
铃舌自行向内壁撞击,发出“叮、叮、叮”三声轻响。
这声音极轻,却像三记重锤砸在陈听风心上。
这节拍,分毫不差,正是三年前林尘在碑林教他第一式拳法时,用手指敲击石碑的节奏。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石碑依旧,但石碑前的一汪雨后积水里,倒影却变了。
水洼中映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穿着洗旧了的教练服的背影。
那背影缓缓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旁边一根枯死的树枝上,动作熟稔得如同每日都在重复。
陈听风浑身僵直,怀中的铜铃再次剧烈震颤,一股清晰的意念涌入他的脑海:这不是残念……是记忆自己活了过来。
村子另一头,锻心鼎的废墟之上,赵无归正用一把短铲清理着焦土。
他性格执拗,不信鬼神,只信自己亲手摸到的东西。
挖了整整一夜,铲尖终于碰到一块坚硬之物。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土,取出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熔化不规则的铜片。
这是锻心鼎唯一没有被彻底熔毁的残骸。
铜片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痕,绝非人力雕刻,倒像是在极限高温下,金属内部结构不堪重负而自行崩裂形成的纹路。
赵无归将其带回屋,擦拭干净后,嵌入了自己那根从不离身的承声杖底座的共振槽内。
子时正,他将承声杖杵在院中青石板上,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村中九座方位主灯的火光,在同一瞬间由暖黄转为幽冷的青色,光线在空中交织,竟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投射出一幅巨大的虚影。
影像里,正是林尘当年独战黑渊杀手的情景。
他最后一拳击出的动作,被放慢了无数倍,每一个肌肉的颤动都清晰可见。
然而,就在拳势将尽,即将收回的刹那,虚影中的林尘却猛地转过头,不再看他的对手,而是径直望向镜头之外,那双眼睛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隔阂,直视着此刻村中所有仰头观望的村民。
接二连三的异象让柳塘屯人心惶惶。
岳山连夜召集了所有守约弟子议事。
他看着众人疲惫而惊恐的脸,沉声提议:“林尘虽死,精神不灭。我提议,在村中建立‘林尘堂’,将他的遗物供奉起来,也好让他的在天之灵安息,护佑我等。”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这似乎是眼下唯一能稳定人心的方法。
唯有赵无归一直沉默,直到所有人都望向他,他才从怀里摸出一匹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扔在桌上。
“立堂?”他声音沙哑地开口,“你可知这半年来,村里有多少人家,偷偷找裁缝仿制他那件教练服?裁缝说,料子是最普通的,工钱也给得足,但总有人反复叮嘱,一定要把‘袖口磨破的位置对得上’。”满屋的嘈杂瞬间静了下来。
岳山怔住了,他猛地想起,就在昨晚,母亲还拉着他的手说,又梦见父亲了,就穿着和林尘同样款式的旧运动服,一言不发地站在院门口看着她。
没等他们议出个结果,更大的麻烦来了。
暴雨倾盆的夜里,村西那口早已废弃的老井,突然井口翻涌,汩汩地冒出漆黑如墨的臭水,水中还隐约伴随着野兽般的低吼。
几个年轻气盛的弟子手持当初朱雀钟破碎后收集的碎片,试图靠近镇压,可刚到井边,就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推了回来,摔得七荤八素。
众人束手无策之际,陈听风独自一人走了过去。
他在井沿边跪坐下来,无视那刺鼻的黑水,将那只铜铃缓缓浸入水中。
他闭上眼,口中哼起的,不是什么高深的咒语,而是一段村里孩童都会唱的童谣。
铃声在水中变得沉闷,却以一种奇特的频率扩散开去。
他就这样不吃不喝,跪坐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清晨,暴雨初歇,井里的黑水奇迹般地转为清澈,那骇人的低吼也消失了。
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片,从井底悠悠地浮了上来。
那是半块武馆的门牌残角,上面还依稀可见一个“林”字。
陈听风将其捞起,翻过来,背面用炭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别等我回来。”
清明后的第十天,柳塘屯迎来了一个久违的大晴天。
一个刚会走路的孩童,摇摇晃晃地爬上村口那棵老槐树,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运动服挂在了最高的枝丫上。
周围的大人看到了,没人制止,也没人谈论,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当天晚上,怪事发生了。
不仅是柳塘屯,连周边远近七个村落的晾衣绳上,都莫名多出了一件相似的衣物,款式大同小异,但无一例外,左边袖口都有着明显的磨损痕迹。
终门深处,林尘仅存的最后一缕执念,静静凝望着这片人间灯火与万家衣物构成的景象,那模糊不清的唇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随即,他的身影如晨雾般缓缓散开,融入了空气里。
这一次,不是消亡,是终于被这片他守护过的生活,温柔地接住了。
整个村庄,乃至这片土地,都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那种萦绕不散的悲伤与怀念,随着那最后一缕执念的消散而尘埃落定。
柳塘屯迎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一种干净、纯粹,甚至有些空旷的安详。
人们睡得格外踏实,连夜晚的风声都似乎变得柔和。
只是,这宁静太过彻底,彻底到让一些守夜的老人,在后半夜无端地感到一丝心慌。
他们习惯了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紧绷感,如今突然消失,反倒像是一直依靠的墙,忽然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