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剑鸣并非金铁之音,更像是一声初生婴孩的啼哭,一声压抑千年的龙吟。
它刺破云霄,传遍了山川河岳,钻进了每一位手握刀兵的武者耳中。
天下震动。
半月之后,柳塘屯的宁静被三面旌旗撕得粉碎。
黑山盟、狂沙谷、铁鹰门,三支在域外凶名赫赫的武盟联袂而至,上千名精锐武者将小小的村落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声浪滚滚而来:“林尘已逝,神兵无主。此等天下至宝,当由我等强者执掌,开宗立派,光耀武道!”
岳山站在村口,身后是柳塘屯百十户村民,人人手持一盏长明灯。
面对黑压压的敌军,他魁梧的身躯如山岳般纹丝不动,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他没有下令迎战,只是沉声喝道:“点灯!”
一盏,十盏,百盏。
昏黄的灯火在白日下显得微不足道,如同风中残烛。
“诵诀!”岳山再喝。
村民们齐齐开口,诵念的却不是什么高深功法,而是林尘留下的锻体口诀“七步连环”。
那声音稀稀拉拉,充满了乡野质朴的音调,在杀气腾腾的阵前,显得无比滑稽。
“哈!哈哈哈哈!”敌军阵中,为首的黑山盟盟主赫连山放声狂笑,声震四野,“岳山!你当真是老糊涂了!指望靠着一群泥腿子念经退敌?林尘若泉下有知,怕是也要为你感到羞耻!”
岳山置若罔闻,只是盯着那些灯火,眼神专注而虔诚。
人群后方,不起眼的角落里,赵无归正蹲在地上,最后一次调试着承声杖的基座。
那基座之下,早已被他偷偷埋设了九枚特制的共鸣铃,每一枚都通过细微的地脉纹路,与村中各家油灯的灯芯产生着奇妙的联系。
他对身旁的陈听风低声说:“他们以为愿力是刀,拔出来就能见血。可我们柳塘屯的愿力不一样,它是一颗火种,得等人们自己心里愿意,才能把它点燃。”
陈听风点了点头,他瘦削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村后那片肃穆的碑林之上。
赫连山见对方不理不睬,只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但他也不急,冷笑道:“故弄玄虚!等到天黑,我看你们还点不点得亮灯!传我命令,安营扎寨,子时一到,踏平碑林,夺刀!”
夜色如墨,杀机渐浓。
子时,三更鼓响。
赫连山亲率三百精锐,如鬼魅般潜入碑林。
月光下,那柄斜插在石碑中的朱雀刀静静伫立,仿佛沉睡的绝世美人,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我的了!”赫连山眼中贪婪之色暴涨,他飞身而起,手中厚背大刀灌注十成功力,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猛地劈向朱雀刀的刀柄!
他不敢触碰刀刃,只求先将这神兵震出石碑。
刀锋未至,异变陡生!
啪!
一声轻响,村口的一盏长明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紧接着,如同瘟疫蔓延,啪、啪、啪……全村数百盏灯火,在同一瞬间,骤然全灭!
天地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死寂与黑暗。
赫连山心中一惊,攻势却未停,反而更加狠厉。
没了灯火,这群村民就是待宰的羔羊!
然而,黑暗中,没有预想中的惊慌与尖叫。
“月光光,照地堂……”
一个稚嫩的童声,怯生生地哼唱起来。
那是村里最寻常的童谣,此刻却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
黑暗中,一声苍老的咳嗽响起,然后是一个妇人温柔的附和:“年卅晚,摘槟榔……”
“槟榔香,摘子姜……”
一时间,歌声四起,汇成一股温暖的溪流,在冰冷的杀机中缓缓流淌。
就在赫连山的大刀即将触及朱雀刀柄的刹那,啪!
第一盏灯,在黑暗中重新亮起。
那光芒比之前明亮了数倍,仿佛燃烧的不是灯油,而是生命。
灯光亮起的瞬间,地面上“轰”的一声,浮现出一行由火焰组成的拳印,古朴而刚猛,恰好挡在朱雀刀前。
赫连山的大刀劈在火焰拳印上,竟如泥牛入海,力道被瞬间消解。
紧接着,第二盏灯亮起。
又是一行燃烧的拳印浮现,叠在第一行之上,构成了一道更厚实的屏障。
第三盏,第四盏……
村中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地上的火焰拳印也一层接一层地叠加。
它们不再是单纯的印记,而是化作了一面环形的、由无数燃烧拳头组成的火焰墙壁,将整个朱雀刀石碑牢牢护在中央。
那光芒炽热,却不伤一草一木,只针对着来犯的敌意。
碑林中心,陈听风不知何时已盘膝坐在一块石碑顶端,一枚古朴的铜铃悬于他的头顶。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牵引这片土地上万民的心声。
他没有去想战斗,没有去想杀戮,只是将心中最纯粹的两个字,通过铜铃的震颤,化作无形的音波涟漪,扩散开来。
“我在。”
这两个字,传到赫连山和他手下的耳中时,却变成了千百种不同的声音。
“山子,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耳边突然响起了早已过世的母亲那沙哑的呼唤,他浑身一震,握刀的手开始颤抖。
“你小时候在河边摔跤,是谁把你扶起来的?”另一个精锐武者,脑海中浮现出乡塾里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他眼眶一红,杀气瞬间消散。
“二狗,你答应过我的,要活着回来……”
“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一声声低语,不是质问,不是恐吓,而是他们记忆深处最柔软、最温暖的牵挂。
这些声音像是一把把温柔的刀,剥开了他们坚硬的盔甲,刺中了他们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士气,在无声无息中土崩瓦解。
“娘……”一个年轻的武者再也忍不住,扔掉兵器,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这哭声仿佛会传染,一个接一个的敌人跪倒在地,战场变成了大型的忏悔现场。
赫连山目眦欲裂,他疯狂地捂住耳朵,想要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声音,可那声音却像是从他自己心里长出来的,根本无法隔绝。
“就是现在!”村口的赵无归猛地一踏地面,启动了真正的机关。
“嗡——”
地下深处,九枚共鸣铃同时发出悠长的嗡鸣。
积蓄了半月之久的集体愿力,被瞬间引爆,通过地脉逆冲而出!
那不是攻击。
没有爆炸,没有冲击波。
而是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净到极致的强光,从柳塘屯的地底喷薄而出,瞬间照亮了整片山谷,亮如白昼!
在这片光芒中,赫连山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竟然不再是一个。
它从脚下分裂开来,化作了无数个不同年龄的身影。
有那个在泥地里打滚的顽童,有那个第一次握刀的青涩少年,有那个跪在父母坟前发誓要出人头地的青年,甚至还有一个步履蹒跚、满脸风霜的老者。
所有的影子都转过头,一齐看着他,用同一个声音质问:
“你要当一个天下敬畏的英雄,还是当一个能回家吃饭的儿子?”
哐啷!
赫连山手中的厚背大刀,再也握不住,重重地摔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
黎明时分,晨曦初露。
三支武盟联军的残兵败将,丢盔弃甲,神情恍惚地退出了山谷。
他们没有回头,仿佛身后是什么让他们畏惧又向往的圣地。
岳山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胸中豪气顿生,正要下令颁发“守约令”,以彰此战之功。
一只素手却拦住了他。
白九娘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她没有看远去的敌人,而是看向村子里。
“岳大哥,胜不在战。”她轻声说,“而在那些灯,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人去守护了。”
岳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村中,昨夜所有灯火里最亮的那一盏,并非来自哪位武道高手,而是来自村角一户普通的农家。
那家的孩子,正是当初曾想偷走朱雀刀的那个小男孩。
此刻,他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为灯盏里添上新油,而他失明的祖母,就坐在灯旁,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静静地听着。
而在那谁也无法窥探的终门深处,林尘仅存的一丝残念,看着村中的这一幕,微微颔首。
他的身影,在无声无息间,又淡去了一寸。
原来,有些光,真的可以亮到……连他自己,都成了背景。
岳山收回了目光,心中那股沸腾的战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目光扫过那些从碑林返回、各自回家的村民。
他们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安宁。
他忽然觉得,柳塘屯的天,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祭拜英雄的香火味淡了,萦绕在屋檐下的,是更浓的人间烟火气。
脚下的土地虽然还带着冬日的寒意,但他仿佛能感觉到,在那冰封的泥土之下,有什么新的东西,正在积蓄着力量,即将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