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烬踏出石室石门,凛冽山风卷着万妖窟方向的寒气扑面而来。
抬头望去,天幕已被泼墨般的夜色浸透,一轮皓月正悬在听雪崖西侧的峰峦之上,清辉如练,将万妖窟结界节点的靛蓝光纹镀上一层银边。
那些光纹在云层间明灭流转,时而聚成玄奥符阵,时而散作流萤般的光点,与天穹深处的星河交相辉映,恰似上一世他亲手撕裂结界时,裂隙中迸溅出的妖力与阵法灵光绞缠的模样。
站在山门前那片玄铁铺就的山道上,玄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方才石室里冰晶流转的暖意尚未散尽,眼前的月光却已冷得像淬了霜。
万妖窟方向传来隐约的嗡鸣,是结界抵御地底妖气的声响。这声音陡然勾动了记忆深处的弦。
苏烬瞳孔骤缩,仿佛又见二十三岁那年的血色黄昏——
他持刀立于万妖窟裂隙边缘,身后是镇虚门弟子溃败的哭喊,身前是被万千妖族围裹的凌言。
凌言穿着雪色锦袍,衣摆被妖力撕裂成碎片,流霜剑上的灵光黯淡如残烛。
可他依旧单膝跪地,双手结印抵在裂隙入口的阵眼上,明明已是强弩之末,脊背却挺得像雪崖上的孤松。
无数狰狞的妖爪从裂隙中伸出,抓挠在他的身上,渗出的血珠滴在冰蓝色的阵纹上,竟凝结成一朵朵转瞬即逝的冰梅。
“苏烬……”回忆里的声音带着血沫的腥甜,从漫天妖雾中飘来,“别再错了……这结界碎了,人间界会生灵涂炭……”
那时的他怎么回应的?苏烬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自己当时狂笑出声,用刀脊狠狠砸在凌言后心,看着他咳出一大口血,染红了阵眼的符文。
裂隙在他掌下寸寸碎裂的声响,像无数根针同时扎进耳膜。
当最后一道阵纹崩裂时,凌言猛地抬头,凤眸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以及……一丝他当时看不懂的痛楚。
妖潮如黑色潮水般涌出的刹那,凌言用尽最后灵力撑起一道冰墙,将他护在身后,自己却被狂暴的阵法反噬震飞——
那道身影如断线风筝般坠落,雪色衣袂在血色残阳里翻飞,最终摔进听雪崖下的万年雪谷。
积雪瞬间被染成刺目的红,而他,却在妖潮的嘶吼声中,一步步走向那具奄奄一息的躯体。
“经脉破碎……元婴尽毁……”他记得自己蹲下身,用剑尖挑起凌言染血的下颌,看着他涣散的眼神,“凌言,你说你护了天下人,可谁来护我?”
回应他的,是一声微弱的气音。直到他用锁链穿透凌言的手腕,将人悬在听雪崖壁时,那人才在风雪中睁开眼,眸光清冷如旧,却带着他永世难忘的哀求。
“苏烬……”雪粒子落在凌言苍白的脸上,他嘴唇冻得发紫,却还是固执地开口,“放了霍念……他是无辜的……求你……”
求你……
这两个字像一把锈钝的刀,时隔两世,依旧能精准地剜开苏烬心口的旧疤。
他记得自己当时如何冷笑,如何用更冷的语气说“晚了”,如何看着凌言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
那些被冰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
雪地里的跪拜、锁链摩擦崖壁的声响、凌言日复一日望着云海的空洞眼神——此刻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将他淹没。
“咳……”苏烬猛地呛咳一声,才发现自己眼眶早已通红。
夜风吹过,山门前的暗紫色藤蔓发出沙沙轻响,竟像极了凌言被锁链束缚时,衣摆扫过崖壁的声音。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触到一片濡湿,分不清是夜风凝的露,还是自己落下的泪。
“是我负卿……”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山道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
万妖窟的结界光纹忽然剧烈闪烁了一下,靛蓝与赤红的光流交织成诡异的旋涡,映在他眼中,如同裂隙中翻涌的妖核。
苏烬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指尖掐诀唤出星霜。
剑光划破夜空的刹那,他最后望了一眼南峰后山的方向。
“五日……”他低声重复着这个约定,足尖一点,跃上飞剑,“凌言,等我回来。这一次,我来守着你,守着这听雪崖,守着……所有你想护的东西。”
剑光如流星般划破听雪崖的夜色,朝着东南方的广陵城疾掠而去。
月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与记忆里那个站在妖潮中、背影孤寂的雪色身影渐渐重叠,又被飞速抛远。
苏烬的星霜剑如一抹流火,自听雪崖破云而出。
起初山风仍带着雪谷的清冽,卷过崖边垂落的青藤时,还能看见藤蔓上凝着的晨露如碎钻般簌簌坠落。
但当剑刃划破最后一道山岚,东南方的暑气便如融化的蜜,裹着草木疯长的腥甜扑面而来。
脚下的地貌正悄然更迭。东麓的冷杉渐次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枫杨与香樟,枝叶在夏日骄阳下织成墨绿的穹顶,阳光漏过叶隙,在林间投下铜钱似的光斑。
偶有山溪劈开植被,水流撞在圆润的卵石上,溅起的水雾里浮着细白的柳絮,被风一吹,便追着剑光飘向更远的谷地。
行至半山,忽见一垄垄梯田顺着山势铺展,稻穗已抽了新芒,在风中泛着青金色的涟漪。
田埂边的野蔷薇开得泼泼洒洒,粉白的花瓣上凝着正午的暑气,像被阳光吻过的胭脂。
更远处的山坳里,几树石榴正燃着火焰般的花,艳色透过薄雾,将天边的云絮都染得微醺。
蝉声是从进入平原地带开始密集起来的。
先是一两声碎玉般的清响,自柳荫深处跌落,转眼便成了千军万马的齐鸣。那声音织成密不透风的锦缎,裹着麦芒成熟的焦香,在滚烫的空气里震颤。
剑下的河流渐渐宽阔,水面浮着田田荷叶,粉白的荷花顶着骄阳绽放,花瓣边缘被晒得微微蜷起,像少女羞红的指尖。
偶尔有鲤鱼跃出水面,鳞光一闪,惊散了水面上漂浮的睡莲影子。
日头偏西时,暑气稍稍敛了锋芒,化作柔暖的金纱。
苏烬低头,见下方的官道已蜿蜒如带,道旁的桑林里,采桑女的竹篮晃着紫红的桑葚,笑声顺着风飘上来,碎成一串银铃。
更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与天边的晚霞纠缠成橘粉色的云锦,田间的稻草人披着落日余晖,衣袂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恍惚间竟像极了听雪崖上守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