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分,淡淡的荧光在帐中投下摇曳的光影。晚照与苍雪对坐案前,压低声音商议行程。
“小杨将军伤势未愈,你身边缺个得力护卫。”晚照轻声道,“不如让玄镜和白湖留下监工,我带着青芒护送你们和第一批红泥上山。”
苍雪唇角微扬,一眼看穿他的顾虑:“青芒性子急躁,杨易易又是个火爆脾气。若将他二人留在采泥场,怕是要闹出乱子。”她执起茶盏轻啜一口,“不如让青芒长老随行,你正好一路盯着。”
晚照会意一笑:“我正有此意。留下诗魄和小杨将军养伤,有玄镜和浅浅在一旁牵制白湖,应当出不了大岔子。”
二人如此议定,三日后,青芒清点完毕,几十辆简易的推车上载满了第一批红泥,整装待发。
杨易易和诗魄还未痊愈,也来送行。
诗魄由两个鹰卫搀扶着,苍白的脸上挤出笑意:“既然裂死病痊愈者能免疫,院长大人且安心出发,我最后留下找找提升采泥效率的法子。小杨将军痊愈了之后送第二批,如此几支队伍轮番倒,寒山求救必成。”
晚照点头道:“诗魄大人放心。”
天舒将最后一批药封入木箱:“院长大人,这是我按生烟的法子做的裂死病解药,你随身带着。”他将其中一只小一些的药箱递给苍雪,“我虽不是药师……但采泥场旁边一带是天然的制药场,荒废掉太可惜,我留下来做解药,后面源源不断给寒山送去。”
苍雪接过药箱,瞥见他袖口露出的皮肤也留下浅紫色的瘢痕,那时被蜈蚣蛰过后痊愈留下的痕迹。她愕然道:“你当真要留下来?”她记得当初在寒山密道中什么都躲在后面的器师,此时竟主动留在无夜宫。
天舒指着远处暗流翻涌的方向:“这暗流下这么多生物,我还想再研究……”
晚照过来打断他们之间的谈话:“我们真的要出发了。”
苍雪点点头,和晚照二人上了车。车队缓缓移动,慢慢向寒山密道的方向进发。
远处,百米外的宫墙下,浅浅披着藏青色的外袍静静站立着,身边的侍女叶娘怀中抱着阿灯。鬼烛新死,晚照命她做朱雀的族长,族中事务繁杂,即便她内心对晚照再不舍,也一时丢不开手。
她红着眼眶朝车队深深拜下:“此去寒山万里,望大王保重……”后话化作一声哽咽,被骤然响起的车轮辚辚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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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运输队在密道中缓行,脚步声在幽闭的岩壁间回荡,一路上所有人都走得十分小心。
一行人开始往渐渐北。
对于晚照而言,他已经有快一年没有进入北方的境地了,自从下山以来,也有好几年没有回过寒山,因此内心忐忑又兴奋,最后和苍雪并肩而行,渐渐内心又雀跃了起来。
“听,前面还有暗流。”晚照指着远方,唇角不自觉扬起,“也许它和我们一样,也是回寒山的。”
苍雪抬起头来,她看见晚照向来沉静的脸上泛起少有的光彩,他此刻像个即将归家的游子,眼角眉梢里都藏着喜悦。
日子在火把明灭间流逝,苍雪和她的鹰卫们渐渐习惯了地底的生活节奏,鹰卫们甚至开始能凭脚步声分辨沿途岩洞的深浅。
偶尔,苍雪会独自站在沿路开凿的出口处。
掀开出口枯藤的刹那,永夜的寒气便裹着灰雪灌进来。地表的世界早已褪尽颜色,只剩黑白灰的单调交替。她曾见过一只冻僵的雪狐倒在冰面上,不过半日就被落雪掩埋成不起眼的凸起。
“昨日又降了温。”一个鹰卫搓着冻红的手指回来报告,“官道那边北坡的冰层又厚了。若没有密道,上面根本无法行走。”
渐渐地,他们不再轻易上去。
地表除了偶尔需要设置陷阱捕捉残存的雪貂,再也找不到上去的理由。地下虽然昏暗,至少还有温泉的热气,有地下动物提供鲜肉。
苍雪坐在暖流边,看蒸汽在岩顶凝成水珠滴落。
她忽然想起这条路上曾经也是贸易繁华之地,沿途都是酒肆饭铺,行人熙熙攘攘,来往如织,更有孩童追逐玩耍,而如今那些笑闹声被永夜吞没得那样彻底,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忽忽数日过去,前方去探路的鹰卫举着火折子奔回,言语间都是欣喜:“院长大人,前面桃浪城到了!”火光映出他眉梢的冰霜,“只不过……城外结了厚厚的冰层,桃浪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晚照心念一动,思绪跟着翻涌起来:“不知道十三还在不在青山之巅?”菊序城一别,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苍黄。听说他在悲鸣寺出家,终身守塔,不知他……如今还好不好?
“不如我们去青山之巅看看吧。”苍雪的声音很轻,“也该看看慈航大师和诗尾大人……”
当他们从桃浪的运输密道钻出时,整座城市已化作冰雕雪砌的空壳。屋檐垂挂着晶莹的冰凌,街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在两轮月亮的清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商铺的幌子冻成硬邦邦的布板,风过时发出碎玉般的轻响。
苍雪与晚照带着几名随从行走在桃浪空寂的街道上。整座城市死一般寂静,唯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积雪覆盖的街巷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从远处飘来孩童拍手歌唱的声音,那清脆的童声吟唱着重阳的词句,在寒风中时远时近。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那歌声似远似近,虽然曲调明快,但在永夜的笼罩下,伴着凛冽的寒风荡漾开来,竟带着几分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凄清。
苍雪和晚照二人面面相觑:“这里还有人?!”
苍雪和晚照二人侧耳细听,只觉得那声音虽然远在天边,但是回荡在永夜中真真切切,并不是幻听。
苍雪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阿照,算一下日子,今日是不是重阳节?”
晚照苦笑了一下:“在地下日子都过糊涂了,我已经好些时候不曾好好留意过究竟是什么年月了。”
苍雪微微一笑:“是啊,连什么时候过生辰都忘了。”
晚照轻叹:“再这样稀里糊涂下去,连自己哪一岁都快记不清了。”
苍雪抬眼看了看空中的明月。这两轮月亮一大一小,和之前的距离依稀发生了改变,如今这两个月亮渐渐变得一样大小起来。难怪地表和地下的暖流潮汐改变得如此剧烈,原来这两颗卫星的引力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在更远处,似乎肉眼依稀可见捕捉寒星的大行星变得更清晰了。
苍雪轻轻摇头,如今的日子她确实记不真切了。指间掐算,隐约该是往年的八九月份。可如今无论是观星象还是察气候,都难以辨认出确切的时节。桃浪钟楼的指针早已被冰雪永恒地冻结在某一个瞬间,时针与分针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但这些都已不再重要。在寒星之上,时间的计量早已随之改变。除非寒山上的那座原子钟仍在运转,还能参照着地球的时间刻度。
一阵清冷的风迎面拂来,随之飘来的,是那断断续续的歌声:“……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虽是孩童的嗓音,在这凄冷的永夜中听来却格外悲凉,带着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仓惶。
晚照也不禁心生戚然,他指向悲鸣寺的方向,低声道:“雪儿,那歌声似乎正是从悲鸣寺那边传来的。”
?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阮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