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传宗抬手致谢:“劳驾您和老师们费神。”
说罢从上衣兜里取出钱,数好装裱费递给老掌柜。
老掌柜忙摆手:“先生不必急,等取件时一并结算便是。”
他却摇头:“早付晚付都是付,您只管安心做工。”
老掌柜见状,拍着胸脯道:“放心!正午十二点准保齐活,若有差池您砸我招牌!”
踏出木工铺,青石板路被春日晒得暖烘烘,两旁老字号的幌子随微风轻晃,墨香混着街角老李家糖火烧的焦甜扑面而来。
易传宗信步拐进街角“墨林轩”书肆,雕花梨木书架上,《资治通鉴》《楚辞章句》等古籍整齐排列,新刻的木版书用牛皮纸包着堆在廊下,泛着淡淡的樟木香。
书肆掌柜见他驻足,笑着捧来一套蓝布函套的《昭明文选》:“这位先生好眼光!这是苏州汲古阁新刻本,您瞧这澄心堂纸,白如霜雪,墨色鲜亮......”
易传宗摆摆手,目光落在书架下层一套红色封面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指尖抚过烫金书名,忽然想起在朝鲜战场上的那位蒙古族的小姑娘'其其格'生前总说“保尔是条硬汉子”。
“给我拿中英文各一套吧。”他指了指外文版插图本。
易传宗不经意回眸,目光瞬间被书架中央一套红蓝缎面的《毛选》牢牢定住。
暗红绸缎如晚霞凝结,湛蓝缎面似长空浸染,二者交叠处泛着丝绒般的柔和光泽。烫金的书名在斜射的阳光里流转出庄重光晕,边角压着的云纹暗刻若隐若现。
掌柜立刻笑意满面迎上前,灰布袖口蹭过柜台的声响都透着殷勤:“同志好眼力!”
他双手稳稳托住最上方那册,指尖微微蜷起护着书角,“这批可是前儿刚到的特精装本!这缎面是苏绣坊老师傅连夜裁的,针脚密得能藏住风——”
说着将书往前递了递,“您摸摸这触感,再对着光看这烫金,用的都是杭州最好的铜粉,太阳底下瞧着,金箔都像会自己发光!”
他声音不大不小,眼角笑意更浓,“不瞒您说,里头好些批注,都是领导的……”
一位学者接话道:“我今天就是冲着这版本来寻呢!”
掌柜见状,立刻笑容满面迎上前来,双手捧出一本蓝布封面的书籍,热情的对他两人说道:“两位同志,好眼力!咱们店里还有刚到的《共产党宣言》修订本,这可是几位老先生逐字校订的,油墨都带着新鲜热气呢!”
他小心翼翼翻开扉页,指着页眉新增的批注,“您瞧这些注解,把马克思主义精髓讲得透透彻彻!”
稍作停顿,掌柜又拿起两本红皮小册子:“还有刚到的《论人民民主专政》和《为人民服务》,都是学习的好材料!这《论人民民主专政》是15本一套的合辑,难得凑齐嘞!”
说着,他又指向另一侧书架,“像《资治通鉴》这类史书也有货,您两位要是感兴趣……”
掌柜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他们两位一一介绍。
易传宗抬眼,与对面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目光相撞。那人四五十来岁,藏青色中山装笔挺,上衣口袋上两只钢笔别在上面,风纪扣严丝合缝,虽未佩戴任何徽章,举手投足却透着股沉稳气度。
对方打量着他,眼底掠过一丝意外——眼前的年轻人穿一身挺括的黑色中山装,左胸口袋别着两支钢笔,笔尖露出的金属帽泛着冷光,衬得面容格外清俊英气,分明是个透着书卷气的“笔杆子”。
两人对视间已心照不宣点头,掌柜的见状立刻搓着手笑起来:“二位真是慧眼识珠!”
话音未落便转身从书架顶层抱下两套红蓝缎面的《毛选》,牛皮纸包好后又特找了两个纸箱,“给您二位挑的都是头版精装,缎面没一丝褶子!”
中年人主动伸手与易传宗相握,掌心薄茧擦过他虎口:“小友,你好,我是罗玄宗。看小友这身装扮,像是机关里的笔杆子?”
他目光扫过易传宗胸前钢笔,嘴角扬起赞许,“这年头肯把墨水当干粮的年轻人,不多了。”
易传宗微微颔首:“罗先生谬赞,我叫易传宗,在交道口街道办工作。”
“街道办……”罗玄宗目光微亮,想起近日听闻的他的事迹,上下打量眼前年轻人——挺括的黑色中山装裹着修长身形,冷白皮肤衬得眉目清俊,动作优雅从容,眼神里既有书卷气的温柔,又透着基层工作者的沉稳。
罗玄宗心中暗忖,怪不得这两日上层圈子里总有人提起眼前的年轻人——连出了名难打交道的夫人都对他赞不绝口,他可知道领导们对这位年轻人有高的评价。
此刻他又细细打量,只见对方五官棱角分明,偏生一双凤眼含着温润笑意,言谈举止间透着股子妥帖的分寸感。
那身黑色中山装穿在他身上,竟比寻常机关干部多出几分清贵之气,不是刻意端着架子的张扬,倒像是从书香堆里浸出来的儒雅风仪。
他心中暗想:要不是他知道这位年轻人,是从小加入我党,大学毕业又去前线战场上,立功受奖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因病退下来的。我还真看不出来这位年轻人,上过战场呢?
若其他老家伙见了这孩子,怕是早把藏在家里的女儿——这般既有笔杆子的灵秀,又有战场磨出来的沉稳的后生,哪家不想往自家门槛里迎?
罗玄宗不禁哑然失笑,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叩击着柜台,目光如炬地望着易传宗,朗声道:“小友这双眼睛生得通透,长相更是温润如玉。张主任总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还要出众几分。依我看,你当得起‘英姿飒爽思飞扬,面如玉盘身玉树’这句夸赞!”
易传宗闻言,耳尖微微泛红,慌忙摆了摆手,指尖还攥着一本的《为人们服务》包装纸:“罗先生谬赞!晚辈不过一介书生,哪担得起这样的褒奖……”
罗玄宗抬手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亲切:“莫要谦虚!过度自谦,那便是骄傲了!”
他眼中笑意更盛,“你当得起‘玉树临风美少年,揽镜自顾难入眠’这句形容!”
说着压低声音,眼角眉梢尽是调侃,“前几日夫人可没少给你物色对象,听说被连16军的李老黑,截胡了!这两天我可是听你写的两首歌曲……”
这番话如惊雷炸响,易传宗浑身一僵,目光死死锁住眼前藏蓝色中山装的身影。
那双曾在泛黄照片里凝视过岁月的眼睛,此刻正含笑望向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压迫感令他喉头发紧。胸腔里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他深吸一口气,脊梁绷得笔直,右手如出鞘利剑般利落抬起,行了个近乎苛刻的军礼。
他眼底翻涌着滚烫的敬意:“领导,谬赞!晚辈资历尚浅,实在愧不敢当。如今能为人民做事,全仗前辈们以血肉之躯,在荆棘丛中踏出这条光明大道!”
话音落定,他的手臂仍如铁铸般纹丝不动,将满心敬意凝成这凝固的军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