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分,南湖社区图书馆的铁拉门被王砚秋拽得“哗啦”一响。
她哈着白气搓了搓冻红的手,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这老锁总爱卡壳,像某些人总爱给老百姓使绊子。
玻璃门内侧贴着的“居民共创角”海报还泛着新墨香,她把那本蓝封皮的《操作手册》摆上最显眼的木架时,指腹蹭过封面上“区块链存证”五个烫金小字。
昨夜林昭在便签上写的字还在她手机里存着,墨迹晕开的样子,倒和手册里那些居民签字按的红指印有些像。
平板电脑已经充好电,她点开提前剪辑的短视频合集。
画面里,李婶举着老花镜凑近屏幕:“我闺女教我扫码,真能查到垃圾清运车几点进的小区!”陈伯扶着投影幕布梗着脖子:“以前查个公共维修基金像挖地三尺,现在点两下就看见明细——这才叫透亮!”
“叮”的一声,她手机跳出林昭的消息:“王姐,告示贴正了。”抬头看,入口处的A4纸被她用胶带压得平平整整,“今天有客人来,请大家说真话”几个字力透纸背。
她弯腰调整墙角的隐藏摄像头,镜头对准手册摆放区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王主任早啊!”扫街的张大爷拎着竹扫帚探进头,“我听说今儿督查组要来?”王砚秋把他往门里让:“张叔来得巧,您看看这手册,要是有看不顺眼的地儿——”
“看啥不顺眼?”张大爷用扫帚尖戳了戳平板电脑,“昨儿我在公示栏扫码,连上个月路灯电费都查着了!”他嗓门大得震得玻璃柜嗡嗡响,“我跟楼里老伙计说,今儿都来瞅瞅,可别让那些‘精心准备’的给糊弄了!”
王砚秋看着老人眼里的光,忽然想起林昭父亲葬礼那天,这老头蹲在灵堂外抽了半宿烟:“小林子他爹当年带着我们修防洪渠,也是这么跟我们说——要信老百姓的眼睛。”
时针划过七点,沈清欢抱着牛皮纸袋走进督查组驻地的电梯时,手指在袋口摩挲了三次。
袋子里的薄册子压得她手腕发酸,封皮上“我们不怕查,只怕改不了”是她用正楷誊的,每个字都像钉进木板里。
会议室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此起彼伏的翻页声。
她推开门时,正看见区商务局的老刘把定制版ppt翻到第三页:“关于优化营商环境的成果,我们总结了八大亮点——”
“沈秘书?”督查组长老周从主位抬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怀里的薄册子,“政研室的材料呢?”
沈清欢把袋子放在会议桌上,牛皮纸窸窣作响。
她翻开册子时,油墨味混着淡淡的檀木香散出来——那是老人们手写时常用的墨汁味。
“这是37位居民的手写反馈摘录。”她指尖划过第一页褶皱的纸边,“有菜市场卖鱼的赵婶,有带孙子的退休教师,还有昨天在社区吵着要调监控的张叔。”
“筛选过吗?”老周的手指停在一段歪歪扭扭的字迹上:“物业多收的电费该退,可别又像前年,填了表就没下文。”
“抽签决定的。”沈清欢的声音轻却稳,“昨天下午三点,我们在社区广场摆了个玻璃箱,把登记报名的128个居民名字写在纸条里。王砚秋主任摇了十分钟,您看——”她抽出夹在册子后的照片,照片里玻璃箱被阳光照得透亮,王砚秋的白头发在镜头里泛着光,“抽中的37人,昨晚八点前都接到了电话通知。”
老周翻过一页,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掉出来,上面用铅笔写着:“我是收废品的老吴,就想问,社区那间闲置的车棚啥时候能改成棋牌室?我们老头老太太就图个乐呵。”他抬头时,沈清欢正指向窗外:“他们现在就在楼下活动中心,带着马扎和茶杯,说要‘当面跟领导唠唠’。”
会议室突然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风声。
区住建局的赵副局长捏着自己的ppt封皮,指节发白。
中午十二点五十五分,天楚律所的会客室飘着冷萃咖啡的苦香。
苏绾跷着腿坐在皮椅上,看着对面穿藏青西装的男人第四次调整袖扣。
他说自己“关心公共事务”,可苏绾注意到他皮鞋上沾着星点泥渍——云州这两天下雨,能沾到这种泥的,只有新修的南环路工地附近。
“苏律师对鸿途科技的拆迁补偿案,应该有更深的见解吧?”男人端起咖啡杯,杯沿在骨瓷上碰出轻响,“有些证据……”他压低声音,“可能不便摆在台面上。”
苏绾的指尖在桌下按下录音键。
她望着男人耳后那颗朱砂痣,突然笑了:“张先生是吧?您刚才说您是做建材生意的?”不等对方回答,她继续道,“鸿途科技的补偿款,每一笔都走了区块链存证。上周三下午三点十七分,他们财务总监扫码确认时,我就在现场。”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沿。
苏绾看着他的动作——这是典型的焦虑型肢体语言,和昨天林昭说的“有人要搅局”对上了。
“真正的证据不在律师手里。”她起身拉开窗帘,阳光劈头盖脸照进来,男人下意识眯起眼,“而在每个扫码核对手册版本的人手机里。您看——”她点开手机相册,里面是上百张截图,“李婶的,陈伯的,连扫街的张大爷都存着。”
男人走后,苏绾把录音文件拖进加密文件夹。
备注栏里,她敲下:“模仿云州口音,但尾音有川调,喉结滚动频率12次\/分钟(焦虑),建议查南环路工地最近访客。”发送给顾轻语时,她盯着对话框里的红色感叹号——对方正在南湖社区蹲点,信号时断时续。
下午三点十八分,南湖社区的梧桐叶被风卷得打转。
督查组的黑轿车刚停稳,就被围了个严实。
老周刚推开车门,退休电工老陈就挤到跟前,手里攥着个磨破边的记账本:“领导!我用你们那个平台查了小区电费分摊——”他翻到折角的那页,“19年7月到22年3月,物业多收了两万八!”
人群“轰”地炸开。
抱孩子的年轻妈妈举着手机喊:“我也查了!物业费里的公共区域清洁费,有三个月根本没记录!”穿校服的初中生挤进来:“我奶奶的高龄补贴,上个月少发了五十,系统里显示‘待复核’——”
督查组副组长小吴的脸从严肃变成震惊。
他转头看向老周,后者正弯腰接过老陈的记账本,指尖抚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这些数据,你们自己查的?”
“可不是!”李婶挤到前面,手机屏幕亮着社区平台的界面,“我闺女教我点‘历史记录’,好家伙,连20年台风天修屋顶的工钱都在里头!”她戳了戳老周的胳膊,“领导,你们可别光听汇报,去我家瞅瞅,我把这三年的缴费单都摞着呢!”
小吴摸出对讲机:“取消原定座谈,改入户走访。”他转头对林昭笑,“小林,带我们去几户?”
林昭走在队伍最后,看着老周被李婶拽着往单元楼走,小吴被初中生牵着去看高龄补贴记录。
他摸了摸裤袋里的便签纸——系统今早的推演结果还在上面:【居民自发举证可信度97%,督查组调整行程概率89%】。
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
那是父亲留下的旧衬衫,领口处还缝着母亲补的针脚。
傍晚六点五十九分,省委大院的落地窗外,暮色像被泼了墨。
分管副秘书长放下电话时,指节在红木桌面上叩出轻响。
他面前摊着的,正是沈清欢递的那本薄册子复印件,边角已经被翻得卷了起来。
红笔停在一段批注上:“他们不是在等上面给答案,是在教上面怎么提问。”这是他上午圈阅材料时写的,此刻被他重重画了道横线。
手机在桌面震动,是秘书发来的消息:“林昭同志已到社区,正在和居民告别。”他拿起座机,按下那串熟记的号码。
“喂?”林昭的声音带着风噪,背景里有孩子们的笑声。
“明天常委会临时加你一个列席名额。”副秘书长开门见山,“讲讲你的‘草稿哲学’——居民写在烟盒纸上的那些‘草稿’,为什么比精心设计的ppt更有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副秘书长能听见风声里夹杂着细碎的说话声,像是有人喊:“小林书记,明天还来不?”
“好。”林昭的声音轻了些,像在笑,“我准备份‘草稿’带去。”
挂断电话时,林昭正站在社区路灯下。
暖黄的光漫过他的肩,把影子拉得老长。
系统提示音在耳边响起,阮棠的虚拟身影在光影里若隐若现:“这一局,你赌的是人心还是规则?”
他望着远处,几个孩子举着自制的灯牌跑过,灯牌上歪歪扭扭写着“我们的社区我们管”。
风掀起灯牌上的彩纸,有张纸片飘到他脚边,上面是用蜡笔写的:“灯亮了,黑夜就怕了。”
“我赌的是,”他弯腰捡起那张纸,指尖抚过孩子歪扭的字迹,“灯一旦亮了,没人能再假装看不见。”
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混着李婶的大嗓门:“老张头,把你那象棋带来,明儿跟督查组领导杀两盘!”
路灯次第亮起,把整条街照得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