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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汝南一介莽夫,十五岁便随孙将军征战。

世人皆道我目不识丁,直到那日主公执我手叹道:“卿当勤学,不可自弃。”

十年寒窗,终在白衣渡江之夜挥出致命一剑。

荆州城头,我望着关羽滚落的头颅,忽觉脖颈处寒光凛冽。

那夜建业灯火通明,庆功宴上觥筹交错。

我独自离席,于江边焚香三柱。

青烟缭绕中,恍惚见云长横刀立马,丹凤眼怒睁如电。

酒杯坠地时,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最后一句:

“各为其主……蒙……无愧矣。”

我吕蒙,字子明,汝南富陂人氏。十五岁那年的风,裹着黄河故道的粗砺沙尘,吹得脸上生疼,也吹得人心底那点野望,如荒原上的枯草般疯长。家贫,活命尚且艰难,更遑论读书识字?阿母常叹,我这一身蛮力,怕是只能卖给屠户或投身行伍。那日,村头尘土飞扬,马蹄声踏碎了贫瘠的宁静,一杆猎猎作响的“孙”字大旗刺入眼帘。领头的将军,正是人称“江东小霸王”的孙策孙伯符。他端坐马上,年轻的脸庞英气逼人,目光扫过我们这群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锐利得如同他腰间的古锭刀。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我拨开身前畏缩的同龄人,挤到最前面,对着那高高在上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将军!带我走!我能杀敌!”

声音在空旷的村道上回荡,带着少年人未经世事打磨的粗粝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孙策勒住躁动的战马,俯身看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了然的笑意。他并未多言,只朝身后挥了挥手。一个亲兵抛过来一把沉甸甸的旧环首刀,刀柄缠着磨损的麻绳,刀身隐有暗红锈迹。我下意识地接住,冰冷的铁器坠得手臂一沉,那粗糙的质感却瞬间点燃了胸中烈焰。我胡乱将它别在腰间粗麻布带上,刀鞘也无,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扬起的尘土,头也不回地汇入了那支奔向乱世烽烟的队伍。身后,是阿母模糊的啜泣和阿父沉默佝偻的身影,被马蹄卷起的黄尘彻底吞没。

从此,江东孙氏的军旗之下,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兵卒。战场是熔炉,也是修罗场。第一次随军冲阵,是在攻打庐江刘勋的城下。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刺入骨肉的闷响、垂死者的哀嚎……浓烈的血腥气呛得我几乎窒息。身边的同袍像割麦子般倒下。一个凶悍的敌兵,脸上溅满血污,嚎叫着挥刀朝我扑来。恐惧攫住了心脏,但求生的本能更甚。我几乎是闭着眼,凭着那日复一日在泥地里挥刀的笨拙记忆,用尽蛮力,将手中沉重的环首刀向上斜撩!没有章法,只有一股豁出性命的狠劲。“噗嗤”一声,刀锋入肉的感觉清晰地传来,滚烫的液体喷溅了我满脸。睁开眼,那敌兵捂着喷血的脖子,难以置信地瞪着我,轰然倒地。那一刻,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但心底深处,一种原始而冷酷的“生”之力量,却也破土而出。

孙策将军勇烈,却也如疾风骤雨。他遇刺身亡时,江东震动,愁云惨雾笼罩。我随营中同袍跪伏在地,心中茫然。那个将我带出贫瘠,给我一条血路的人,就这么骤然消逝了。然而很快,他的弟弟孙权,字仲谋,在张昭、周瑜等人辅佐下,接过了江东的重担。这位新主公孙权,年纪尚轻,面容儒雅,与我那英气勃发的故主截然不同。他巡视军营,走到我跟前,目光落在我满是老茧的手和脸上未褪尽的稚气伤痕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温和中带着审视,并无孙策将军那种扑面而来的锋锐,却自有一种沉静的份量,让人不敢轻视。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我知道,江东的天换了,脚下的路,还得继续在这位新主公麾下,用手中刀剑去劈斩。

江东的水网密布,水战乃家常便饭。我生在内陆,初登战船,脚下晃晃悠悠,头晕目眩。一次追击江夏黄祖的残部,船队行至狭窄江面,突遭伏击。敌船自芦苇荡中冲出,火箭如飞蝗般射来。船身剧烈摇晃,我站立不稳,几乎栽入冰冷的江水中。耳边是己方士卒的惊呼和敌军的呐喊。混乱中,我看到一艘敌船正凶狠地撞向我方侧舷!那一瞬,战场搏杀的本能压倒了晕眩。我死死抓住船舷,猛地将手中长矛掷出!矛如闪电,狠狠扎入对面敌船上一个正欲投掷火罐的敌兵胸膛。那人惨叫一声,坠入江中。趁着对方一窒,我嘶吼着,抄起脚边的盾牌护住头面,竟不管不顾地纵身跃过船舷,跳上了那艘敌船!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但手中刀已本能地挥出,砍翻一个惊愕的敌兵。狭小的船板上,血光飞溅,我状若疯虎,只凭一股悍勇之气左冲右突,竟搅乱了敌船的阵脚。待后续同袍跟上控制住局面,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浴血,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却浑然不觉疼痛。此役后,我的名字开始在军中小范围传开,被赞为“胆气绝伦”。然而我深知,这不过是一介莽夫之勇。升迁为别部司马,统领一小队人马,却也仅此而已。文书往来,军令传递,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于我如同天书。每每需要画押署名,我只能窘迫地按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手印,在僚属或善意或鄙夷的目光中,如芒在背。胸中憋着一股浊气,却不知如何宣泄,只能更用力地操练,用更凶狠的搏杀来证明自己。

这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直到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一个如常的冬日下午,才被一束强光刺破。主公孙权召我等议事于建业的议事堂。彼时,大都督周瑜周公瑾已病逝巴丘,其位由鲁肃鲁子敬接替。鲁肃,字子敬,临淮东城人,其人体貌魁伟,性情恢廓,有长者之风。议事毕,众人鱼贯而出。我亦起身,准备离开这令人气闷的文墨之地。刚走到门口,身后却传来主公沉稳的声音:

“子明留步。”

我心头一跳,依言停下,回身肃立。偌大的厅堂已空,只剩下主位上的孙权和我。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斜斜地铺洒在光洁的地板上,映着他玄色的衣袍。他放下手中的竹简,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力量。

“卿今当涂掌事,身系一军之责,”孙权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我心头,“不可不学!”

这七个字,不啻于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不可不学”!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惭和燥热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脸颊瞬间滚烫。我垂下头,盯着自己粗糙的双手和沾着泥点的战靴,喉头发紧,下意识地嗫嚅着推脱:“军中事务繁杂,实在……实在抽不出空闲……”

孙权站起身,从主位踱步下来,走到我面前。他并未斥责,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臂膀——那是一只握惯了笔管、翻惯了书卷的手,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孤岂欲卿治经为博士邪?”他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语气却愈发郑重,“但当涉猎,见往事耳。卿言军中事多,孰若孤?孤常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低垂的眼:“卿天赋勇烈,然若只恃匹夫之勇,不过一陷阵之卒耳。欲为统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非学不可。卿当勤学,万不可自弃!”

“卿当勤学,万不可自弃!”

最后这九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心坎上。那层因无知而包裹的坚硬外壳,在这真诚而殷切的期望面前,寸寸碎裂。一股酸涩的热流直冲眼眶,我猛地抬起头,迎上主公的目光,那里面有期许,有信任,更有一种为我指明前路的坚定。

“蒙……蒙谨遵主公教诲!”我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杂着羞愧、感激和一种豁然开朗的决心,在胸中激荡奔涌。那一刻,我仿佛在迷雾中跋涉多年,终于望见了一座灯塔。主公说得对,勇力终有尽时,运筹帷幄的智慧,才是我吕蒙安身立命、真正为江东效死力的根本!

走出那间议事堂,夕阳的余晖竟有些刺眼。主公的话语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心头。当夜,我便翻出箱底几乎未曾动过的几卷蒙书,借着昏黄的油灯,努力辨认那些如同蝌蚪般扭曲的墨迹。然而,白日里那点决心,很快被眼前的困境打得粉碎。字,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们。一个时辰过去,头昏脑涨,不过勉强记下几个简单的字形。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心头的热望。我颓然掷笔,粗粝的手掌狠狠搓着脸颊,一股熟悉的烦躁涌上喉头——这读书,竟比战场搏命还要艰难百倍!

幸而,主公不仅给了我方向,更给了我扶梯。他亲自指派了几位饱学的儒生,轮流来我帐中授课。初时,那些文绉绉的先生,见我一身杀气,目光游移不定,讲解也战战兢兢。我强压下心头不耐,笨拙地执笔,如同稚童般从最基础的《急就篇》《仓颉篇》学起。白日处理军务,夜间挑灯苦读。油灯熏黑了鼻孔,握惯了刀剑的手,捏着纤细的笔杆,僵硬得如同木石,写出的字迹更是歪歪扭扭,丑陋不堪。有时困倦袭来,伏在案上便睡去,醒来时,口水浸湿了书卷,惹得同僚窃笑。羞臊难当,也曾生出放弃的念头,然而主公那双期许的眼睛总在眼前浮现,那句“不可自弃”如同鞭子抽在背上。我咬紧牙关,将那份躁动和羞耻化作更深的狠劲,逼着自己沉入那方寸墨海。

渐渐地,那些墨迹不再仅仅是陌生的符号。它们开始有了声音,有了形象,有了故事。我读《孙子》,那些“上兵伐谋”、“知己知彼”的句子,竟与我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血泪教训暗暗相合;读《左传》,那些诸侯争霸的权谋机变,虽发生在久远的年代,却仿佛为眼前这纷乱的天下做着注脚。胸中那因无知而生的块垒,在书卷的浸润下,竟一点点化开,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开阔。我忽然明白了主公的深意——这读书,并非让我去摇唇鼓舌,而是让我能真正看清这乱世的棋局,明白为何而战,如何而胜。

变化悄然发生。我不再满足于只知听令冲杀,开始主动思考战局,尝试理解鲁肃都督的方略。一次,就如何应对江北曹军的袭扰,我竟能结合所读的兵法与对地形的熟悉,提出一个颇为可行的建议。鲁肃都督听罢,素来沉稳的脸上竟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异,他抚掌赞道:“吾谓大弟但有武略耳,至于今者,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帐中诸将亦投来讶异与钦佩的目光。那一刻,我心中百味杂陈,有扬眉吐气的畅快,更有对主公点化之恩的深切感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鲁肃都督这句感慨,如同一枚勋章,宣告着那个只知逞勇的“吴下阿蒙”已渐行渐远。

时光如江水流逝。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天下风云激荡。镇守荆州的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水淹七军,生擒于禁,威震华夏,锋芒直逼许都。捷报传来,江东震动。然而,喜悦之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却悄然爬上主公孙权的心头,也萦绕在我的胸间。关羽素来刚而自矜,视江东如无物。他如今威势如此之盛,若真让他拿下襄樊,饮马黄河,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江东上游的荆州门户,岂非永远悬于他人利刃之下?况且,当年为共抗曹操,孙刘两家“借”荆州之说,本就是一纸脆弱的盟约。如今曹操势颓,刘备坐大,这荆州,如同梗在江东咽喉的一根硬刺,到了不得不拔除的时候了!

建业宫阙深处,灯火通明。孙权端坐主位,面色沉郁如水。我与陆逊、朱然等重臣分列两旁,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案头,是关羽傲慢回复我方索要荆州的信笺,字里行间充斥着轻蔑与恫吓。孙权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玉案,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我身上。

“子明,”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关羽骄狂,尽提荆州之兵北向襄樊。后方空虚,此天赐良机!然其威名犹在,江陵、公安城防坚固,若强攻,必损兵折将,迁延日久,恐生变故。卿有何良策?”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这些年日夜苦读、参悟兵法的积累,在这一刻骤然凝聚。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迎着主公探询的目光,将心中反复推演、日渐成型的计划缓缓道出:

“主公明鉴。关羽倚仗者,长江天险,烽火传讯。其主力尽出,后方守将糜芳、士仁,皆非心腹,且素为关羽所轻慢,心中必怀怨怼。强攻非上策,蒙有一计,名曰‘白衣渡江’。”

我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点向荆州腹地:“其一,蒙称病卸任,麻痹关羽。其二,请主公明发上谕,以陆伯言代蒙之职。伯言年轻,声名未显,关羽必不以为意,更可安心北顾。其三,精选士卒,藏于商船之内,外罩商贾白衣,诈称运粮商旅。其四,趁夜雾弥漫,悄然沿江西进,避开烽火台。其五,入得荆州地界,先以重利诱降糜芳、士仁,断关羽归路与粮道。其六,主力直扑江陵、公安!关羽闻后院起火,必仓惶回救,我军以逸待劳,半道击之,可获全功!”

我一口气说完,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闻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陆逊眼中精光闪烁,朱然等将领面露思索。孙权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盯着舆图,眼中锐光越来越盛。

“好!”良久,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砚轻跳,“瞒天过海,直捣黄龙!此计环环相扣,深得兵法虚实之要!子明,真吾家之砥柱也!”他站起身,目光灼灼,“即依子明之计行事!陆逊代职,子明潜行,务求一击必中,为孤取回荆州!”

“末将领命!”我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胸中战鼓擂动,十年寒窗磨砺的锋芒,终于要在这决定江东命运的棋局上,发出致命一击!

建安二十四年冬十一月,长江笼罩在浓重的湿冷雾气之中。我以“病重”为由,将虎符印信交予前来“接任”的陆逊。自己则悄然离开陆口,乘快船东下。船行至芜湖,早已秘密集结的精锐已等候多时。我换上粗布葛衣,混入士卒之中。眼前,是数十艘经过精心伪装的商船,船舱经过改造,足以容纳兵甲。最精锐的士卒,皆换上粗布白衣,扮作商贾船工模样,将锋利的刀剑藏于粮袋之下、船舱夹层之中。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微腥和桐油的气息,掩盖了铁器的冰冷味道。

我立于主船船头,望着江上弥漫不开的浓雾,这天然的帷幕,正是天助我也!冰冷的江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却吹不散胸中那团炽热的火焰。十年磨剑,霜刃未试,成败在此一举!我沉声下令:“传令各船,依序启航!噤声疾行,遇烽火台,务必避开!”

船队如同幽灵,无声无息地滑入浓雾笼罩的江心。江水在船底呜咽,白衣士卒静默如雕塑,只有船桨破开水流的细微声响,被浓雾吞噬。我紧盯着前方,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如弦。行至关羽所设烽火台附近水域,浓雾更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隐约可见岸边高台上微弱的火光。我屏住呼吸,挥手示意船队紧贴远离烽火台的另一侧江岸,借着雾霭和夜色的掩护,如游鱼般悄然滑过。高台上守军的交谈声隐约传来,却无人察觉脚下江面这支庞大“商队”的异常。直到船队彻底驶过危险区域,我才缓缓呼出胸中那口浊气,背心已被冷汗浸湿。

船队如鬼魅般溯江西上。我派遣口舌便给的心腹,携重金先行登岸,秘密联络公安守将士仁与江陵守将糜芳。此二人,久受关羽傲气凌辱,又因粮草督运不力,屡遭关羽严词恫吓,早已心怀惊惧怨怼。使者带去了孙权的亲笔承诺:高官厚禄,既往不咎!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关羽败亡在即的威压之下,士仁、糜芳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几乎兵不血刃,公安、江陵这两座荆州腹心重镇,连同其中囤积的大量军资粮草,便改换了江东的旗帜!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船中对着舆图推演下一步。闻报,紧握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地图簌簌作响!成了!荆州的心脏,已被我兵不血刃地攫入掌中!我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压抑已久的战意如同出闸猛虎:“传令!各部即刻弃船登岸,直扑江陵!接管城防,安抚百姓,准备迎击关羽回援之师!”

荆州易主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北面襄樊战场上的关羽头顶。他正与徐晃大军相持,闻听后院起火,根基尽失,顿时惊怒交加!骄傲如他,绝难相信江东鼠辈竟敢在他背后捅刀,更难以置信糜芳、士仁这等庸碌之辈竟敢背叛!他暴跳如雷,大骂江东背信,急令撤军,星夜兼程回救江陵。然而,归途早已布满荆棘。粮道断绝,军心涣散。我一面稳固江陵城防,一面派大将朱然、潘璋率精锐前出,沿途不断袭扰、截杀关羽疲惫不堪的败军。昔日威震华夏的雄师,此刻已成惶惶丧家之犬。

关羽一路败退,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逃至当阳西北的麦城。那不过是一座破败的小城,断壁残垣,如何能抵挡江东虎狼之师?我将江陵防务交予可靠之人,亲率大军,如铁桶般将麦城围得水泄不通。城头上,关羽的身影依然挺拔,绿袍金甲在残阳下闪动着不屈的光芒,但那杆曾经令天下英雄胆寒的青龙偃月刀,此刻却透着穷途末路的悲凉。

我策马立于阵前,仰望着城头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曾几何时,我亦仰视其威名。然而,各为其主,荆州乃江东命脉所系,岂容他人酣卧榻旁?我深吸一口气,提气高呼:“关将军!大势已去,何必困守孤城,徒增伤亡?江东孙将军宽仁,若肯归降,必不失封侯之位!”

城头一片死寂。良久,才传来关羽那依旧洪亮却难掩疲惫沙哑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低吼:“吕蒙!背盟偷袭,行此小人之径!关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英雄末路的悲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恨?是对轻视江东的悔恨?还是对糜芳、士仁的悔恨?我无从分辨,心中那点复杂的情绪瞬间被冰冷的决绝取代。路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

当夜,寒风凛冽。斥候飞马来报:关羽趁夜色率少数亲随,弃城突围,意欲西走临沮,投奔上庸刘封!我立刻点起精骑,亲率朱然、潘璋等将,如离弦之箭般衔尾急追。马蹄踏碎荒野的寂静,卷起漫天尘土。终于在临沮以北的章乡附近,追上了那支仓惶逃窜的人马。

天光微露,薄雾弥漫在枯黄的蒿草之间。关羽仅剩的十余骑,人困马乏,在一条狭窄的乡道上艰难前行。那标志性的长髯染满尘土,绿战袍破损不堪,昔日的赤兔马也步履蹒跚。他听到身后雷鸣般的马蹄声,猛地勒马回身,丹凤眼中射出困兽犹斗的厉芒,手中青龙刀横举,竟欲做最后一搏!

“关云长!哪里走!”潘璋一马当先,挺枪直取关羽。朱然亦率兵从侧翼包抄。残存的荆州兵拼死抵抗,瞬间被淹没。关羽虽勇,奈何力竭,刀法虽精妙,却难敌众将围攻。潘璋觑准一个破绽,长枪如毒蛇般刺出!关羽挥刀格挡,震开潘璋,却不防朱然从侧面猛然突进,刀光一闪!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我清晰地看到关羽雄壮的身躯猛地一僵,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随即,那颗曾令天下诸侯敬畏的头颅,伴随着喷溅而出的滚烫热血,沉重地离开了肩膀,坠落在冰冷的泥土之上。青龙偃月刀“当啷”一声脱手,深深插入地面,兀自嗡鸣。那无头的尸身,在赤兔马的悲鸣中,缓缓从马背上栽倒。

旷野死寂,只有寒风吹过枯草的呜咽和战马不安的响鼻。我策马缓缓上前,目光落在那颗沾满血污与尘土的头颅上。那双曾睥睨天下的丹凤眼,此刻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惊怒与不甘,直直地刺向苍穹。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我的脊梁骨猛地窜上头顶,脖颈处仿佛有冰冷的刀锋悄然贴紧!握着缰绳的手心,瞬间沁满了冷汗。一代武圣,竟以如此方式落幕……“各为其主……”我喃喃着,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都督!”潘璋翻身下马,用长枪挑起关羽首级,脸上带着兴奋的潮红,“关羽授首!荆州大定!”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泥土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肃:“收殓其尸身,以诸侯之礼暂葬。首级……以木匣盛之,速送建业,报捷于主公!”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建业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欢。荆州收复的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点燃了江东上下的每一寸土地。宫阙内外,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昼夜不息。主公孙权在巍峨的宫殿内大宴群臣,庆贺这足以改写天下格局的盖世奇功。金樽美酒,觥筹交错,颂扬之声不绝于耳。

“吕都督神机妙算,白衣渡江,真乃神人也!”

“克复荆州,断刘备一臂,主公霸业可期!”

“当浮一大白!敬吕都督!”

孙权高居主位,红光满面,亲自举杯向我敬酒:“子明之功,可比周、召!孤得子明,如鱼得水!满饮此杯!”他的喜悦发自肺腑,溢于言表。

我起身,双手捧杯,恭敬地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化作一股冰冷的细流,直坠入腹。殿内喧闹的人声、刺耳的乐声、浓烈的酒气,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而遥远。眼前晃动的,是孙权开怀的笑容,是群臣谄媚的嘴脸,是舞姬翩跹的衣袖……而在这浮华喧嚣的底色之下,却顽固地浮现出章乡荒野上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那双穿透生死的丹凤眼,还有脖颈处那挥之不去的、冰寒彻骨的锋锐感。

“主公,”我放下酒杯,声音在鼎沸的喧哗中显得异常平静,“末将不胜酒力,且连日劳顿,请容暂退片刻。”

孙权正兴高采烈,闻言稍顿,随即笑着挥挥手:“子明乃此役首功,想必确实劳乏了。且去歇息片刻,稍后再来同饮!”

我躬身告退,在众人或理解或疑惑的目光中,转身步出那被灯火和喧嚣吞噬的宫殿。身后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大庆典,而我,只想逃离。

深冬的建业,寒意刺骨。夜风如刀,刮在脸上,瞬间吹散了殿内带来的浑浊暖意,也让我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我没有回府,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城外,走向那日夜奔流不息的大江。白日里喧嚣的码头早已沉寂,只有江水拍打堤岸的呜咽声,单调而永恒。

我独自一人,踏着冰冷的石阶,走上临江的一处高台。脚下,黑色的江水在黯淡的月光下无声流淌,如同一条巨大的墨龙,吞噬着星光,也吞噬着人间的悲欢。远处,建业城辉煌的灯火倒映在江水中,扭曲晃动,如同一个虚幻而脆弱的梦境。

我默默解下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三柱上好的线香。没有香炉,便寻了一块平坦的江石。取出火石火镰,费了些力气才点燃香头。三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婷婷地升腾起来,在寒冷的夜风中顽强地向上攀升,随即又被风吹散,融入无边的黑暗。

我凝视着那飘散的青烟,双手合十,对着浩渺的江面,对着荆州的方向,深深一揖。没有言语,亦无需言语。胸中翻涌的,是功成的释然?是背盟的愧疚?是对英雄末路的悲悯?是对乱世宿命的无奈?亦或兼而有之?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唯有这无声的祭奠,这袅袅的青烟,或许能带去我心中无法言说的万语千言。

“云长兄……”心中默念,眼前那三缕青烟,在迷蒙的视线里,竟渐渐扭曲、凝聚……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人一骑,踏破江上寒雾,飞驰而来!绿袍金甲,赤面长髯,手中青龙偃月刀寒光凛冽,如同划破夜空的冷电!那战马神骏非凡,四蹄腾空,鬃毛飞扬,正是赤兔!马上之人,丹凤眼圆睁,怒意滔天,直欲裂眦而出!那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穿透时空的阻隔,狠狠钉在我的身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恐惧猛地攫住了我!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手中尚未来得及放下的酒杯,“当啷”一声脆响,跌落在地,碎裂开来,酒液四溅,染湿了冰冷的石面。

“呃……”一声痛苦的、如同被撕裂喉咙般的低吼,不受控制地从我干涩的喉管深处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各为其主……蒙……无愧矣……”

话音未落,眼前那幻影般的金戈铁马骤然消散。一股无法抗拒的灼热猛地从五脏六腑深处爆发,瞬间席卷全身!眼前天旋地转,建业的灯火、奔流的江水、无边的黑暗……所有景象都扭曲、旋转、破碎!身体的力量被瞬间抽空,如同被狂风折断的芦苇,我向前一扑,重重地栽倒在冰冷坚硬的江石之上。脸颊贴着粗糙的石面,那刺骨的寒意是最后清晰的知觉。

耳边,只剩下长江亘古不变的呜咽涛声,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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