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陈群,字长文,颍川陈氏之后,祖父陈寔公当年“梁上君子”之训,至今犹在颍川士林口耳相传。那一年,徐州风云骤起,陶恭祖病危,玄德公自平原应召而来,暂摄州事。我一身青衫立于堂下,首次得见那位双耳垂肩的刘使君,他待我温言有礼,眼中却藏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徐州四战之地,强邻环伺,他立足未稳,风雨飘摇。
果然,温侯吕布如一阵席卷而来的狂风,沛城败报传来时,使君面上血色尽褪。我随侍在侧,目睹他不得不引军暂避,将偌大徐州拱手让于吕布。临行前回望彭城巍峨的城楼,我心中沉甸甸的,乱世之中,纵有仁义之心,若无雄兵在手,终究如沙上筑塔。
建安五年,许都的尘埃在车马喧嚣中扬起。曹操已迎天子,气魄如日中天。我立于司空府前,丞相目光如电扫过众人,落到我身上时微微一顿:“颍川陈长文?汝祖父之德,吾素所敬仰。” 这一问,开启了我半生宦海沉浮。丞相府文书浩繁,条陈堆积如山,我埋首其中,梳理刑狱,草拟奏疏。一日,案前摊开青州兵劫掠百姓的诉状,证据确凿,可他们乃丞相起家根本。我沉吟再三,终究提笔写下“军法如山,民怨如火,当明正典刑”,笔锋凝重如铁。此议虽被丞相以“权宜之计”按下,然“陈长文持法不阿”之名,却悄然在许都官署间流传开来。
建安二十四年,汉中王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许都震动。丞相眉头紧锁,议事堂上气氛如铁。有人力主迁都以避锋芒,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我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朗声道:“明公,迁都动摇国本,示弱于天下!莫若深结孙权,使其袭羽之后,樊城之围自解!” 堂内瞬间寂静。丞相灼灼目光如炬,直射而来,良久,捻须颔首:“长文之言,洞见千里。” 后来东吴白衣渡江,云长败走麦城,消息传来时,我正与仲达对弈。他落下一子,轻叹:“长文兄一言,而定鼎之重。” 我默然看着棋盘上交错的黑白,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乱世苍生如棋的悲凉挥之不去。
铜雀台高耸入云,华宴之上,管弦呕哑。群臣举杯,高呼万岁,祝贺之声如潮水般涌向御座上的魏王。我亦在席,眼见丞相面色酡红,醉眼含笑扫视阶下。轮到司马懿出列,言辞恳切。轮到我时,殿内骤然安静。我趋步上前,俯身长揖:“明公,天下崩裂,神器无主。然汉室四百年余泽未绝,人心向背,岂可轻忽?臣以为,当效周文王故事,广布仁德,以待天命。” 话语落地,殿内静得可怕,只闻烛火噼啪。丞相脸上的笑意淡了,目光深邃如古井,落在我身上,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字:“善。” 那一夜步出铜雀台,仲达与我同行,他低声叹道:“长文,独持清议,刚直如此,恐非全身之道。” 我抬头望向邺城清冷的夜空,群星无言,只觉肩上千钧重担,非言语可尽。
白狼山的风雪似乎还在眼前呼啸,而丞相已缠绵病榻。洛阳的宫室尚带着新木的气息,药味却弥漫了寝殿。他形容枯槁,唯双目精光未灭,召我近前:“长文……吾知大限将至。魏国新立,根基未固……汝所拟‘九品官人’之制,乃固本安邦之策……付诸施行,勿疑。” 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那力量惊人,仿佛要榨出生命最后的热量,“人才,乃国之梁柱……选贤任能,社稷……社稷方安……” 看着他浑浊眼中执着的火焰,我喉头哽咽,唯有深深顿首,将“必不负明公重托”几字,重重刻在心上。
黄初七年,洛阳的春寒料峭中,先帝曹丕已然龙驭上宾。新君曹睿年轻的面庞带着与其父祖截然不同的沉静。我奉上凝聚心血的《魏律》十八篇,新帝展卷细读,时而颔首。当他读到“除酷刑、定律令”诸条,目光骤然锐利,抬首问道:“陈公,律法之严,真能约束天下人心?” 我肃然回答:“陛下,法者,天子与天下共守之绳墨。人心或有不足恃,然法度立,则奸邪知惧,良善得安,社稷方有纲纪可循。” 新帝默然良久,指尖划过竹简上清晰的墨迹,终于朱笔御批:“可。颁行天下。” 那一刻,殿外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御案一角。我退出宫门,步履沉重而坚实,仿佛能听见祖父陈寔公在时光深处的声音:“立法度者,非为刑人,实为天下开太平之阶。”
太和年间,陇右烽烟又起。街亭败讯如丧钟般传至洛阳,朝堂震动。我强撑病体,于病榻前向天子痛陈:“蜀贼新挫,国力已疲。当此之时,宜深沟高垒,坚壁清野,耗其锐气,绝其粮道。待其师老兵疲,再遣良将击之,必可奏功。万不可因一时之愤,再驱大军远征,重蹈覆辙!” 言毕,胸中气血翻涌,咳喘不止。天子亲执汤药,温言劝慰:“老司徒安心静养,朕记下了。” 看着他忧虑而年轻的面庞,我心中百味杂陈。窗外秋风摇撼着庭中老槐,黄叶纷飞如雨。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徐州堂下初遇玄德公的那一日,那双忧虑的眼睛……数十年弹指而过,这乱世的棋局,依旧杀伐未休。
病榻沉疴,药石无灵。案头那卷反复修订的《魏律》静静摊开,墨香犹存。九品中正之法推行天下,各州郡“中正”之官已立,门第与才德,终将在时间的炉火中淬炼。我闭上眼,祖父陈寔公的谆谆教诲、曹丞相病榻前紧握的手、新帝曹睿执卷垂询的年轻面庞……一幕幕在黑暗中流过。颍水汤汤,奔流不息,我陈氏数代所求,不过是以律法经纬天地,为这破碎山河寻一个秩序井然。窗外风声呜咽,恍如乱世不息的马蹄与号角,而案头的律简,默然承载着秩序的重压与希望,在历史深处无声地等待着未来——它终将在漫长岁月里,见证那未曾谋面的、属于法典的黎明,亦或是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