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戏志才,颍川寒士,荀彧荐我于曹操。
“此吾之陈平也!”明公初见便如此称许。
帐中运筹,奇谋迭出,助明公平定兖州、败吕布、逐刘备。
然天命不假年,沉疴缠身,咳血不止。
临终前,我于榻上挣扎书下“奉孝”二字——那是比肩陈平的郭嘉。
“志才若在,不使孤至此。”明公每遇困境,必抚剑长叹。
颍川月明依旧,我的奇谋却已尽付黄土。
颍川的月,清冷如刀,悬在无垠的墨色天幕上。建安元年的冬夜,朔风似钝刀刮骨,砭人肌髓。案头灯烛摇曳,映着陶碗中深褐的药汁,腾腾白气裹挟着浓重苦味,弥漫在这方寸之间。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扯得肺腑深处隐隐作痛,喉头那股挥之不去的腥甜,如同跗骨之蛆,时时提醒我——这盏摇曳的残灯,油已快尽了。
窗外北风呜咽,仿佛又带回了七年前颍川那个同样清冷的清晨。那时霜华铺地,荀彧的足音踏碎了庭前的寂静。他袍袖间犹带着凛冽寒气,却难掩眉宇间的热切,将一卷书简郑重置于我案头:“志才兄,曹兖州求贤若渴,此乃征辟之书。天下汹汹,正需兄台经纬之才!”他那双清亮的眼眸,灼灼如星火,映着窗外初升的日光,也映着我心中蛰伏已久的波澜。颍川书院里经年累月的清谈辩难,那些在竹简上勾画推演的天下大势,此刻终于有了倾注之处。荀彧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质地:“明公志在澄清寰宇,绝非碌碌之辈。彧观兖州气象,其势已勃发,唯缺兄台这般洞烛机先、算无遗策的奇谋之士!”
兖州治所鄄城的官署,肃穆而忙碌。初见曹操,他正俯身于堆满文牍的案前,眉头紧锁,专注于一卷摊开的《陈平传》。待我随荀彧入内,他抬头望来,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要穿透这层薄薄的布衣,直窥肺腑。我深深一揖,礼数周全,却不多置一词。他亦不言语,只是凝神注视,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审视与思量。片刻静默之后,他豁然起身,大步走到我面前,那因思虑而紧锁的眉峰骤然舒展,竟迸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彩,用力一拍我的臂膀,声音洪亮地响彻厅堂:“好!颍川奇士!此真吾之陈平也!”那“陈平”二字,撞在四壁间嗡嗡回响,也撞在我心坎之上,激起一片滚烫的回音。案头那卷《陈平传》,静静躺在那里,仿佛一个无声的预言。
从此,明公身侧的军帐,便成了我纵横捭阖的天地。帐中烛火常燃至深夜,炭盆散发出灼人的热力,将人影重重投射在悬挂的舆图上。兖州初定,根基未稳,强敌环伺如群狼窥羊。吕布骁勇,气势汹汹;刘备借得徐州一隅,亦非安分之辈。明公端坐主位,目光扫过诸将焦灼的脸庞,最终落在我身上:“志才,可有良策破此困局?”
我趋步向前,指尖点向舆图上兖州与徐州交界的几处关隘,声音压得极低,唯恐帐外的风声偷听了去:“明公,吕布、刘备,貌合而神离,利同则聚,利尽则散。可遣一舌辩之士,密入徐州,言吕布狼子野心,久必图徐州基业。再使人于吕布处,散布刘备暗结兖州,欲借刀杀人之语……”我的声音更低下去,几如耳语,只将后续的离间分化之策,化作一缕微不可闻的气息,送入明公耳中。他凝神细听,眼中精光如寒星骤亮,待我言毕,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案上灯烛摇曳:“妙!妙极!正合孤意!”他随即看向侍立一旁的曹洪,“子廉,速按先生之计行事,务求机密!”
奇谋如无形之刃,悄然割裂了吕布与刘备那脆弱的盟约。不久,徐州方向果然传来二部摩擦、互相提防的消息。明公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亲率大军疾进。我随军参谋,看着明公在猎猎旌旗下指挥若定,曹营将士如臂使指,士气高昂。捷报如同雪片般飞入中军大帐:吕布败走,刘备溃退。每一次胜利的消息传来,明公那豪迈的笑声便响彻营盘,他总不忘举盏向我:“此皆赖志才奇谋!当浮一大白!”酒入喉肠,那辛辣的暖意,曾短暂地压下了肺腑间日益清晰的寒凉。
然而,那纠缠多年的沉疴,却如附骨之疽,随着连年征战的辛劳与兖兖州冬春之交那恼人的湿寒,骤然变得凶狠起来。起初不过是几声压抑的闷咳,渐渐地,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牵扯着无数细小的倒刺,咳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深,最后竟至于撕心裂肺。那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终究是冲破了喉咙的关隘,在素白的巾帕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暗红梅花。药石罔效,名医束手,华佗先生那日把脉良久,最终只是无奈摇头,眼中尽是悲悯:“先生之疾,深入膏肓,元气大耗……非草木之力可及矣。”他语声艰涩,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入我的骨髓。荀彧闻讯匆匆赶来,他坐在我病榻前的矮凳上,那张向来从容沉静的脸上,此刻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哀恸与苍白,紧握着我的手,微微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明公亦数次亲临探视,他高大的身影立在榻前,遮蔽了窗外透入的光线,带来沉重的威压。他俯身看着我,浓眉紧锁,眼中交织着焦虑、惋惜,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最终只是重重叹息一声,嘱咐左右:“不惜一切代价,用好药!务必救先生!”那声音里,我第一次听出了属于霸主的惶急。
建安元年的寒风格外酷烈,挟着碎雪,扑打着窗棂,呜咽不止。我躺在榻上,浑身如同被冰冷的巨石碾过,每一次呼吸都艰难得像是破败风箱的拉扯,每一次咳嗽都震得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要将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之火彻底咳散。意识在冰冷的泥沼与灼热的熔岩间沉浮,时而清晰,时而混沌。唯有那个念头,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芒,死死咬住心尖——颍川月下,那个意气风发、纵论古今的身影;那个目光如炬、才思如电的年轻人!郭嘉,郭奉孝!他的策论,我曾反复品读,其才思之诡谲深远,不输于我!明公的霸业……不可因我而折翼!
一股莫名的气力,不知从何处榨取而来。我猛地睁开眼,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撑起上半身,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矮几的方向。侍立榻边的老仆,早已哭红了双眼,见状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慌忙取过一方素帛和笔墨,颤抖着捧到我面前。
笔墨冰冷,素帛洁白。我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凝聚于笔尖。那笔杆重逾千钧,每一次挪移都耗尽了心神,肺腑间的剧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滴落在素帛边缘,洇开小小的、深色的印记。我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手腕剧烈地颤抖着,却以惊人的意志,在那方素帛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勾勒出两个如刀刻斧凿般的字:
奉孝。
最后一笔落下,仿佛抽走了支撑天地的最后一丝力气。笔从指间颓然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滚落在冰冷的席上。那墨迹淋漓的两个字,在素白的底子上,如同垂死天鹅引颈的最后哀鸣,触目惊心。一口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上喉头,殷红的血点,如绝望的红梅,凄厉地溅落在那墨色未干的“孝”字之上,晕染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眼前的一切——荀彧瞬间惨白如纸的面容,老仆压抑不住的悲声,窗外疯狂摇曳的枯枝暗影——都急速地旋转、模糊、黯淡下去。意识沉向无边的黑暗深渊,唯有一个声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光壁垒,带着明公特有的、沉雄而悲怆的余韵,在无边的寂静里反复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志才若在,不使孤至此!”
这声音,是兖州危急时的焦灼,是濮阳被围时的怒吼,是宛城丧子后的锥心之痛……每一次困境,每一次挫败,这抚剑长叹之声,便如惊雷般滚过许都的天空,也滚过我这已归于尘土的魂灵。那是明公对未竟奇谋的呼唤,对早逝陈平的追思,更是对黄土之下,我那未冷心血的祭奠。
颍川的月,清冷如旧,千年不改其色。它曾照我寒窗苦读,照我意气投明,照我运筹帷幄……如今,依旧无言地照着那片我最终长眠的、沉默的土地。我的奇谋,连同那未酬的壮志,终究是尽付于这永恒的、冰凉的黄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