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黄盖生来便该是江东猛虎的爪牙。
从孙坚将军帐下小卒,到赤壁火烧连营的火种,我这一生都在为江东燃烧。
周瑜的军棍打断我三根肋骨时,我咬着牙想:这苦肉计若不成,江东六郡便要姓曹了。
火船撞上连环战船那夜,烈焰映红长江,我听见自己骨头在欢呼。
可最终穿透我胸膛的,竟是一支来自故主之地的毒箭。
江水淹没我时,忽然明白:原来最痛的伤,从来不在皮肉。
初平元年,关东群雄并起,声讨董卓。我那时不过二十出头,一身气力无处使,只凭着一股子莽撞的血性,投在了长沙太守孙坚将军的帐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将军。他端坐于帐中,身形魁伟,目光如炬,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连帐中的空气都因他而变得凝滞、灼热。他扫视着我们这些新募的兵卒,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微微顿了一下。那眼神,不是挑剔,倒像是铁匠在炉火中审视一块待锻的生铁,掂量着其中蕴含的韧性与锋芒。一股莫名的热流瞬间从我脚底直冲头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胸膛里的那颗心擂鼓般撞击着肋骨——我知道,这便是我要追随的人,这江东猛虎的爪牙,合该由我来做!
那是我第一次闻到真正战场的气息,混杂着铁锈、汗臭、泥土的腥气,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酸枣会盟,诸侯各怀鬼胎,推诿逡巡。唯有将军,他的战旗猎猎作响,如同他胸中那团焚尽一切污秽的烈火。我紧握着手中那杆简陋的长矛,紧紧跟随着将军玄色的战旗,冲在最前。西凉兵,那些董卓麾下的虎狼,铠甲精良,刀锋雪亮。一个满脸横肉的悍卒,举着环首刀怪叫着向我劈来。没有时间恐惧,战场上容不得半分迟疑!我猛地侧身,刀锋带着冷风擦着我的胸甲划过,火星四溅。几乎是同时,我手中的长矛凭着本能凶狠地递出,不是刺,是带着全身力气的猛撞!“噗”一声闷响,矛尖穿透了他简陋的皮甲,深深没入。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铁腥气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溅了我一脸。那滚烫的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滚,握着矛杆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然而,抬眼望去,将军的身影如磐石般屹立在乱军之中,他的古锭刀每一次挥落,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那勇猛绝伦的姿态,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我所有的畏缩。血,是热的;战场,是残酷的;但追随将军,我的血也随之滚沸!我狠狠抹去脸上的血污,喉头发出连自己都陌生的低吼,再次挺矛,向着将军旗帜所指的方向撞去!
建安五年,那是我心头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口。将军的猛虎之姿,竟陨落在刘表那等宵小之辈的暗箭之下!消息传来时,我正率部巡弋江畔。手中的刀“当啷”一声砸在甲板上,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那一瞬被抽走了。江风呜咽,吹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怎么也吹不散眼前那片猩红的血雾——那定是将军最后看到的颜色!悲愤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我的心。将军!我的猛虎!江东的脊梁!竟折在如此卑劣的算计之中!我跪倒在船头,粗糙的船板抵着膝盖,指甲深深抠进木缝里,直到渗出殷红。对着苍茫的江水,对着荆州的方向,我发出野兽般的嘶嚎,那声音凄厉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江涛翻涌,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号。那一刻,我对着混浊的江水立誓:将军的血仇,江东的耻辱,我黄盖此生必以血偿!刘表、黄祖,尔等项上头颅,终有一日,必为我所取!
后来,我追随少主伯符将军,看着他如雏凤初鸣,振翅于江东的废墟之上。他身姿挺拔,眉宇间那份飞扬的神采,依稀便是当年长沙城初见时的将军模样,却又多了几分锐不可当的锋芒。我看着他提兵渡江,所向披靡,那份横扫千军的气魄,仿佛将军的英魂在他血脉中熊熊燃烧。每一次冲锋陷阵,我都紧紧护在他的侧翼,手中的环首刀劈砍格挡,斩杀着胆敢靠近少主的敌人。刀锋卷了刃,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但看着少主年轻而锐气逼人的脸庞在战阵中熠熠生辉,看着他攻城拔寨,将孙氏的赤帜插上原本属于他人的城头,那份疲惫便被一种近乎滚烫的欣慰取代。是的,将军的血脉未绝!江东的猛虎,有了更年轻、更锋利的爪牙!我黄盖,能亲眼见证这传承,能亲手为这新生的猛虎扫清荆棘,纵使粉身碎骨,又有何憾?
伯符将军遇刺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再次将江东的天空撕裂。我站在灵堂外,听着里面压抑的哭声,看着那冰冷的棺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命运何其残忍!将军之后,竟又是如此结局!江东这艘大船,刚刚扬帆,竟接连失去两位英主!灵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新主仲谋年轻却已显沉痛的脸庞。他静静地跪在那里,肩膀微微颤抖,那份强忍的悲恸,远比嚎啕大哭更令人揪心。江东的重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压在了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肩上。我看着他挺直的脊背,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坚毅与沉郁,心中那几乎要将人焚尽的悲愤,渐渐被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忧虑所取代。少主……不,现在该称吴侯了。吴侯仲谋,他能扛得起这摇摇欲坠的江东基业吗?环顾四周,张昭等文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一些将领眼中也闪烁着犹疑。江东的天,又一次阴云密布。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无论如何,只要我黄盖还有一口气在,定要护得吴侯周全!江东,绝不能在我眼前倾覆!
建安十三年,北方的阴云终于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沉沉压向江东。曹操,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他的战书如同催命的符咒,他的八十万大军(纵使号称,其势亦足以慑人)顺江而下,舳舻千里,旌旗蔽日。黑压压的战船如同移动的群山,几乎遮蔽了宽阔的江面,那沉闷的战鼓声日夜不息,擂得人心头发慌。鄱阳湖的水寨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文臣们,尤其是张昭那张总是忧心忡忡的脸,极力鼓吹着“降”字。每一次议事,那投降的论调都像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耳朵,缠绕着我的心肺,几乎令我窒息。
“曹操势大,携天子之威,顺天应人,抗拒徒然送死啊!”
“江东六郡,生灵涂炭,岂能因一人之名节而毁于一旦?”
“吴侯,当以保全孙氏基业、江东百姓为重啊!”
这些声音嗡嗡作响,在议事堂高大的穹顶下回荡,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明智”与“无奈”。我坐在武将的席列中,看着那些文官煞白的脸,听着他们口中不断吐出的“大势”、“保全”,胸中的怒火如同被强行压制的熔岩,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每一次听到“降”字,我的拳头便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牙关紧咬,几乎尝到了血腥味。保全?向曹贼屈膝,便是保全了孙氏将军和伯符将军用血换来的基业?便是保全了江东父老不被铁蹄蹂躏?荒谬!这是懦夫的自欺欺人!是比战死沙场更卑劣的背叛!将军和伯符将军在天之灵,岂能瞑目?我几乎要拍案而起,怒斥这些软骨头的言辞。
终于,在又一次充斥着投降论调的议事之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流星地闯入吴侯的书房。他独自凭窗而立,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浩渺的江水,年轻的背影显得异常沉重孤寂。
“吴侯!”我的声音因激愤而有些嘶哑,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金石之音,“休听那些腐儒妄言!江东三世基业,乃老主与伯符将军沥尽心血,一刀一枪搏杀而来!岂可拱手送与曹贼?张昭辈所言,是欲陷主公于不忠不孝之地!我江东岂无热血男儿?我黄盖虽老迈,筋骨尚硬!愿领本部兵马,为先锋,与那曹贼决一死战!头可断,血可流,此膝绝不向国贼屈半分!”
我单膝跪地,抱拳请命,头颅高昂,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吴侯的背影。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江风穿过窗棂的呜咽,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声。片刻,吴侯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仍有忧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那是一簇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火苗。他没有立刻扶我起来,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沉重如千钧,复杂难言。我知道,他肩上的担子,比山还重。但我也知道,我掷地有声的话语,连同周瑜、鲁肃他们的主战之声,终究在他心中激起了不甘的波澜。江东猛虎的后裔,骨子里流的,终究不是屈服的血!
战与降的天平,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地寻找着支点。直到公瑾归来。那夜,大都督周瑜的帅船上灯火通明。我奉召踏入船舱时,里面只有公瑾一人。他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江防图前,身姿挺拔如松,烛光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图上,覆盖了大片北岸的土地。
“老将军。”他转过身,脸上并无寻常的儒雅笑意,只有一片沉凝如水的肃杀,“曹军势大,楼船连锁,已成巨兽。强攻,无异以卵击石。”
我的心猛地一沉。难道连公瑾也……?
“然则,”他话锋陡然一转,眼中精芒爆射,如同淬火的利刃,“巨兽虽猛,却失之灵动!铁索连环,固若金汤?哼,此乃作茧自缚!一船起火,则百船皆焚!”
我的呼吸骤然屏住。火攻!这两个字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瞬间照亮了我焦灼的心田!是啊,北军不习水战,将战船首尾相连以求平稳,却不知这恰恰是自掘坟墓!长江的风,此刻仿佛带着硫磺与焦油的气息,吹进了我的鼻腔!
“欲行火攻,需一死士。”公瑾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钉在我脸上,那眼神仿佛能洞穿我的肺腑,“驾引火之船,冲破曹军水寨重重警戒,直抵其连环船阵核心!此去,九死一生,甚或十死无生!老将军……”
“我去!”没有任何犹豫,这两个字如同出膛的炮弹,从我胸腔中迸发出来,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热血瞬间冲上头顶,烧得我耳根发烫。机会!这就是我等待的机会!以我残躯,化作焚尽曹贼野望的烈焰!这简直是为我黄盖量身定做的终局!我甚至感到一丝宿命般的快意!
公瑾眼中掠过一丝动容,但随即被更深的谋算取代。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然则,曹操多疑,蔡瑁、张允亦非庸才。寻常诈降,绝难取信。欲使其深信不疑……唯有苦肉计。”
“苦肉计?”我微微一怔。
“明日升帐议事,”公瑾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会寻你过错,当众责罚于你,重责!唯有如此,方可令细作将消息传至北岸,令曹操信你因受辱而叛!老将军,此计……需你受皮开肉绽之苦!”
船舱内,只剩下江涛拍打船身的哗哗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公瑾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苦肉计?重责?皮开肉绽?这些字眼带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死寂中,我眼前却飞快地掠过将军浴血奋战的英姿,掠过伯符将军中箭倒下的瞬间,掠过吴侯在投降声浪中那沉重孤寂的背影,掠过江面上那遮天蔽日的曹军战船……所有的画面,最终都定格在公瑾眼中那簇跳动的、焚尽一切的火苗上。
值!只要能焚尽那八十万大军,只要能保住江东基业,莫说皮肉之苦,便是这把老骨头碾碎了填进长江,又有何不值?!
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冲散了那点本能的迟疑。我猛地抬头,迎上公瑾深邃而决绝的目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大都督!只要能破曹贼,莫说一顿军棍,便是刀山火海,我黄盖也闯得!此计甚妙!何时动手?末将……甘之如饴!”
次日,中军大帐。气氛肃杀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我按剑立于武将班列,目光低垂,心中却如同沸鼎,反复咀嚼着昨夜与公瑾定下的每一个细节。公瑾端坐帅位,面沉似水,正与诸将商讨防务。机会来了。我深吸一口气,猛地踏前一步,抱拳朗声道:
“大都督!末将有一言!”
公瑾的目光淡淡扫来,带着无形的威压:“黄老将军请讲。”
“曹操势大,携百万之众而来,我江东兵微将寡,与之硬撼,无异螳臂当车!依末将之见,”我刻意提高了声调,让帐中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颓唐”与“审时度势”,“不若早纳降表,以保江东六郡生灵,亦全孙氏基业!此乃识时务者为俊杰!”
话音未落,帐中一片哗然。鲁肃等人惊愕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这个追随孙氏三代的老将。张昭等人则露出复杂神色。我眼角的余光紧紧锁住公瑾。
果然,公瑾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如同寒冰覆盖。他猛地一拍帅案,“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帐中嗡嗡作响:“黄公覆!安敢乱我军心!”他霍然起身,戟指怒斥,声音如同雷霆炸响,“吾受吴侯重托,誓与曹贼决一死战!尔竟敢口出降言,蛊惑人心!来人!”
我的心跳如鼓,但并非畏惧,而是猎物踏入陷阱前的兴奋。来了!
“将此惑乱军心之徒,拖出帐外!”公瑾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重责一百军棍!以儆效尤!”
“都督息怒!老将军一时失言……”鲁肃、甘宁等人慌忙出列求情。
“住口!”公瑾厉声打断,目光如刀扫过众人,“再有求情者,同罪论处!”
两名魁梧的刀斧手应声而入,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我没有任何挣扎,甚至没有看公瑾一眼,只是顺从地被拖出大帐。帐外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行刑的长凳早已备好。
“老将军,得罪了!”行刑的军士低声道,眼中带着不忍。
我闭上眼,伏在冰冷的刑凳上,将口中早已准备好的软木死死咬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咆哮:来!让这棍棒来得更猛烈些!让曹贼的细作看得更真切些!
“啪!”第一棍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砸下!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皮肉上,瞬间撕裂开来!我闷哼一声,牙齿深深陷入软木,眼前金星乱冒。骨头仿佛都在呻吟。
“啪!啪!啪!”
沉重的军棍如同雨点般落下,毫不容情。每一次重击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后腰、臀腿之上。皮肉在重击下迅速失去知觉,随即又被更尖锐、更深入的痛楚唤醒,仿佛钝刀在骨头上反复刮削!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与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黏腻而冰冷。喉头涌上浓重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咽下。耳边只剩下军棍着肉的沉闷钝响,还有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五十……六十……七十……
身体的本能开始疯狂尖叫,每一寸皮肉都在哀嚎着逃离这酷刑。痛!深入骨髓的痛!仿佛要将整个下半身都碾碎!汗水流进眼睛,一片模糊。我死死抠住刑凳的边缘,指甲崩裂,木刺深深扎进指肉,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楚来分担那灭顶般的刑罚。
七十……八十……九十……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发黑。那棍棒落下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支撑我的,只剩下胸膛里那团不肯熄灭的火焰——将军!伯符将军!吴侯!江东!公瑾的计策!必须成功!必须撑住!这点皮肉之苦,比起将军血染疆场,算得了什么?!比起江东陆沉、父老为奴,又算得了什么?!一股近乎悲壮的狠戾从心底涌起,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精神。
“一百!”随着军士一声沙哑的报数,最后一记重棍落下,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眼前彻底一黑,口中的软木终于掉落,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麻木和彻骨的冰冷。隐约听到帐内传来压抑的惊呼,有人冲了出来。接着,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和臀腿上那大片狰狞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锐痛。药膏敷上去时那火烧火燎的滋味,更是煎熬。我伏在榻上,汗水浸透了身下的褥子。老友阚泽悄然入帐探视时,见我如此惨状,这位向来沉稳的谋士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公覆……何至于此!”他声音哽咽。
我艰难地抬起头,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却硬挤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德润……皮肉之苦……算得什么……此乃……天赐良机!”我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诈降书……可备好了?”
阚泽看着我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终是重重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就的密信。借着昏暗的烛光,我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指,蘸着自己伤口渗出的血水,在那封浸透我血泪的降书末尾,一笔一划,用力地签下了我的名字——“黄盖”。每一笔落下,都牵扯着背后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但这痛楚,此刻却化作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血字殷红,在昏黄的烛光下触目惊心,如同我焚向曹营的战书!
“德润……拜托了……此信……定要送到……曹操案前!”我声音嘶哑,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信塞入阚泽手中。
阚泽紧紧攥着那封犹带我体温和血腥气的书信,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有痛惜,有敬佩,更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他不再言语,将书信贴身藏好,对我重重一揖,转身决然而去,身影迅速没入帐外的沉沉夜色之中。我目送他消失,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剧烈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眼前阵阵发黑,彻底陷入了昏沉。
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甲子日。东风!是东风!它终于来了!
那呼啸的东南风,不再是文人笔下“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它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在长江之上咆哮、奔腾!卷起滔天的浊浪,狠狠拍打着两岸的崖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风声凄厉,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吹得赤壁山上的草木尽皆伏倒,吹得战船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几乎要被撕裂!这风,是公瑾计策里最后、最关键的一块拼图!是天意!是江东的气运!
我强撑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在亲兵的搀扶下,再次踏上了那条承载着江东命运的小船。不,此刻它已不再是普通的战船。船舱里,堆满了浇透了鱼油、硫磺、硝石的干柴枯草,如同一条蛰伏的毒龙,只待一点火星,便要喷吐焚天的烈焰!
我站在船头,任狂暴的东风撕扯着我花白的须发,抽打在脸上生疼。冰冷的江风灌入甲胄的缝隙,刺激着背后尚未结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然而,这痛楚此刻却如同兴奋的鼓点,敲打着我近乎沸腾的血液!我环顾左右,二十艘同样装满了引火之物的小型蒙冲、斗舰,如同我忠诚的獠牙,紧紧跟随。每一条船上,都是我亲手挑选的敢死之士!他们肃立在船头,脸上没有赴死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眼神在昏暗的天色下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无需言语,彼此的目光交汇,便已点燃了灵魂深处的火焰。我们相视,用力地、无声地点了点头——此去,焚尽曹贼,成则不世之功,败则葬身江底,同归烈焰!值了!
“举火!”我拔出腰间的环首刀,用尽全身力气,迎着狂风嘶声怒吼!那声音被风扯得破碎,却带着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
瞬间,二十条小船如同被唤醒的火焰精灵!船头、船尾、船舷两侧,一支支巨大的火把被同时点燃!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船板,随即在狂风的助力下,发出“轰”的一声爆响,猛地向上窜起数丈之高!炽热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江面,也映红了我们每一张决绝的脸庞!浓烟滚滚,带着刺鼻的硫磺气息,被狂风裹挟着,直扑对岸那黑压压、如同钢铁森林般的曹军水寨!
“斩缆!扬帆!全速前进!”我的命令在风火中咆哮。
缆绳被利斧斩断!早已被东风鼓得如同满月般的船帆“哗啦”一声全部落下!二十条燃烧的火船,如同二十支被天穹巨弓射出的烈焰之箭,乘着狂暴的东风,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曹军水寨的核心——那片被铁索牢牢锁在一起的庞大楼船阵列——破浪冲去!
风在耳边尖啸!火在周身狂舞!冰冷的江水被高速行进的船头劈开,溅起巨大的浪花,随即被船身的火焰蒸腾成滚烫的白汽!背后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和灼热的气浪炙烤下,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但这痛楚此刻竟奇异地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涅盘般的快感交织在一起!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全身的骨骼在火焰的噼啪声、狂风的怒吼声、船体破浪的轰鸣声中,发出无声的呐喊与欢呼!它们在渴望这最终的碰撞!在渴望用这焚身之火,洗刷所有的耻辱与重压!
近了!更近了!
曹军水寨的轮廓在火光和浓烟中越来越清晰!那些巨大的楼船,如同连绵的山峦,桅杆如同死寂的森林。船上终于响起了惊恐至极的尖叫和杂乱的锣鼓声!他们发现了!但太迟了!在狂风的推送下,我们的火船速度快得惊人!
“放箭!拦住他们!”混乱的嘶吼从对面传来。
零星的箭矢如同受惊的飞蝗,稀稀拉拉地射来,大多被浓烟和火光吞没,偶尔几支“夺夺”地钉在燃烧的船舷上,显得如此无力而可笑。
“江东儿郎!”我站在熊熊燃烧的船头,环首刀直指前方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的连环船阵,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嘶吼,声音穿透风火,如同最后的战鼓,“随我——撞!”
我脚下的船首,如同烧红的巨矛矛尖,带着焚尽八荒的决绝,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向了曹军最外围一艘巨大楼船的侧舷!
“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那不是木头撞击木头的声音,那是烈焰之龙终于咬住了钢铁巨兽的咽喉!巨大的冲撞力让我脚下的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几乎要瞬间解体!我的身体被狠狠掼向前方,若不是亲兵死死拉住,几乎要扑入火海!然而,比撞击更可怕的,是火焰!我们船上堆积如山的引火之物,在剧烈的碰撞中如同火山般喷发!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无数燃烧的碎片,如同天罚的火雨,猛地泼洒在那艘巨大楼船的船体、桅杆、船帆之上!
干燥的船帆、涂了油脂的船板、堆积的军械粮草……这一切在狂暴的东风和炽烈的火焰面前,都成了最完美的燃料!火!冲天的大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在那艘巨舰上蔓延开来!贪婪的火舌顺着桅杆向上攀爬,瞬间吞噬了船帆,将整艘船变成了一支矗立在江面上的巨大火炬!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压过了风声火声,无数曹军士兵如同下饺子般从燃烧的巨舰上跳入冰冷的江中!
这仅仅是开始!噩梦的序章!
铁索连环,在此刻成了最致命的催命符!一艘船起火,那疯狂蔓延的烈焰,便沿着粗大的铁索,如同地狱伸出的灼热触手,无情地舔舐向旁边紧紧相连的另一艘、再一艘……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整个曹军水寨的核心,那片由无数楼船艨艟组成的庞然大物,正在以恐怖的速度被点燃!一片又一片!一丛又一丛!赤壁矶下的长江,仿佛被倒入了滚沸的熔岩!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整个天幕,连低垂的铅云都被烧成了翻滚的暗红色!浓烟遮天蔽日,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笼罩了整个战场!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恶臭,以及木头、油漆、布帛燃烧的刺鼻气味。燃烧的船体在江水中倾覆、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火光中,无数人影在扭曲、挣扎、哀嚎、坠落……整个曹军水寨,变成了人间炼狱!
我站在自己那条即将被烈焰完全吞噬的船头,环首刀拄着滚烫的甲板,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炽热的气浪灼烤着我的须发和脸庞,背后的伤口在高温下仿佛再次撕裂开来,剧痛钻心。然而,望着眼前这片焚天煮海般的烈焰,望着那在火海中崩溃、挣扎、化为灰烬的曹军无敌舰队,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虚脱般的狂喜和悲怆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成了!公瑾的计策成了!将军!伯符将军!你们看到了吗?这漫天的大火!这曹贼的末日!江东!江东保住了!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烟灰和汗渍,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下。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嘶哑的、耗尽所有力气的长啸,融入这焚尽乾坤的风火怒号之中!
赤壁的冲天大火,焚尽了曹操一统天下的野心,也似乎耗尽了我残躯里最后一点元气。那场大火带来的亢奋与狂喜如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经久不散的伤痛。后背的旧创在阴冷的江风中总是隐隐作痛,像一条盘踞在骨头缝里的毒蛇,提醒着我那场苦肉计的分量。然而,江东的猛虎,爪牙岂能因伤锈蚀?建安十四年,当吴侯决意乘胜追击,挥师攻打南郡,将周瑜大都督的利刃直指曹仁镇守的坚城时,我再次披甲执锐,站到了阵前。不为别的,只因胸中那团为江东燃烧的火,还未到熄灭的时候。
南郡城高池深,曹仁不愧为曹操麾下善守之将。战事胶着,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浸透了血。那日,攻城战正酣。震天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伤者的惨嚎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乐章。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尘土的气息。我率领部曲,冒着城头倾泻而下的滚木礌石和密集箭雨,奋力冲击着一段看似薄弱的城墙。云梯一次次竖起,又被守军疯狂地推倒。身边的儿郎们不断倒下,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老将军!小心!”副将的惊呼声被淹没在战场的喧嚣中。
我正挥刀格开一支从垛堞后射来的冷箭,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头顶一片不祥的阴影急速放大!一块巨大的擂石,裹挟着死亡的风声,从城头狠狠砸落!目标正是我身侧一架刚刚搭稳的云梯!
来不及多想!那架云梯上,正有十数名江东健儿在蚁附攀登!若被砸中,必将梯毁人亡!
“闪开!”我暴喝一声,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同时将手中的环首刀向上斜斜格挡!这不是为了劈开擂石,那根本不可能!我只是试图用刀身和全身的力量,去稍微改变那巨石的落点,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铛——咔嚓!”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闷雷炸响在耳边!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顺着刀身狠狠砸在我的左臂上!先是剧痛,接着便是骨头断裂的、令人牙酸的脆响清晰地传入我的脑海!环首刀脱手飞出,打着旋儿不知掉向何处。左臂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软软地垂落下来,只有一阵阵麻木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钝痛传来。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击中,双脚离地,向后狠狠摔飞出去!
“噗通!”
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尘土飞扬。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喉咙一甜,一股温热的液体猛地涌上口腔。我挣扎着想用右手撑地站起,但左肩传来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就在这时,死亡的尖啸破空而至!
“嗖!”
一支弩箭!从混乱的城头,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如同毒蛇的獠牙,带着冰冷的杀意,精准无比地射向我的胸膛!
太快了!快到我只来得及看清那一点寒芒在瞳孔中急剧放大!
“噗嗤!”
利器穿透熟铁甲片、再穿透皮肉、最后深深扎入骨头的闷响,清晰地在我自己体内响起!一股冰冷而尖锐的剧痛,瞬间从胸口炸开,蔓延至全身!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从身体里流失。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牙缝中挤出。我低头,看见一支粗大的弩箭尾羽,正颤巍巍地钉在自己左胸偏上的位置。鲜血如同涌泉,迅速浸透了内衬的衣甲,在玄色的甲胄表面洇开一片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
“老将军!”副将和亲兵们目眦欲裂,嘶吼着扑上来,用盾牌在我身前瞬间筑起一道屏障。
“撤……快撤……”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箭伤,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气。视线开始模糊,城头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身体被亲兵们七手八脚地抬起,颠簸着向后撤去。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
冰冷的江水包裹着我。不是赤壁那焚尽一切的烈焰,而是沉沦的、无边的寒意。水从口鼻涌入,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泥沙的腥气。伤口被冰冷的江水一激,那痛楚反而变得有些麻木、遥远。身体在下沉,光线在头顶的水面上晃动,越来越暗。
朦胧中,仿佛又回到了长沙城外,第一次见到将军的那个春日。他端坐马上,阳光勾勒着他刚毅的轮廓,目光如炬,扫过我们这群新兵蛋子。那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那时的心跳,擂鼓般清晰。
“将军……”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水中浮沉,“末将……尽力了……”
接着,是伯符将军,他策马扬鞭,长枪所向,那份锐气,那份仿佛能刺破苍穹的豪情……还有吴侯仲谋,在投降声浪中那沉重的、最终却燃起决绝火焰的背影……
一幅幅画面飞速闪过,最后定格在赤壁那焚天的烈焰上。火船撞向连环巨舰的轰然巨响,烈焰腾空吞噬一切的壮烈……骨头在火中欢呼的快意……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这冰冷的江水中一点点涣散。胸口的箭伤处,那冰冷的痛楚并非最甚。最深的痛,仿佛来自更幽微之处,来自骨髓的深处,来自灵魂的某个角落。那是……一支来自故主之地的毒箭?是未能亲手斩尽曹贼的遗憾?是未能看到江东真正安宁的怅惘?说不清,道不明。只觉那痛,比公瑾的军棍更深,比赤壁的火焰更灼人,比此刻冰冷的江水更彻骨。
原来一生征伐,最痛的一击,竟在此刻,竟非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