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上,陆长青的话音带着金石般的质感,在每个人的心头落下。
申公豹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陆长青看得比他更透彻。
迦叶求的是殉道,以自身为代价,在鬼道大势中图谋一点变数。
而大景,要求的是确切地活路。
是为人道,为这世间最后的亿万生灵,求一条活路。
所以,大景输不起。
就在这时,天地间,一种令人心头发悸的震动,从遥远的地平线尽头传来。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源于大地的、低沉的脉动。
呜——
阴风骤起,卷起漫天沙尘,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低语。
原本因迦叶舍身一击而暂时清明了一瞬的天空,再度被浓稠如墨的鬼气迅速笼罩,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厚重,都要压抑。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线。
那条黑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升高,仿佛是黑暗的潮水,要将整个天地都彻底淹没。
“来了。”
姬明月凤眸微凝,额间的星辰印记光芒流转,已经洞悉了那黑潮的本质。
那不是潮水。
那是军团!
一支由无尽鬼物构成的死亡军团!
千万级别的鬼军,汇成一道黑色的洪流,自益州的方向席卷而来,目标直指大景皇朝最后的壁垒——中州!
最前方的,是无数手持白骨兵刃的骷髅鬼卒,它们步伐整齐划一,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着幽绿的鬼火,行动间悄无声息,只有骨骼摩擦的咔咔声汇成一片令人牙酸的噪音。
其后,是身形庞大如山峦的巨型鬼物,有的是由无数尸骸拼接而成的缝合巨兽,有的是通体燃烧着黑炎的魔物,每一步踏出,都让大地为之颤抖。
天空,则被数不清的飞行鬼物遮蔽,翼展百丈的骨龙,成群结队的怨魂女妖,它们盘旋着,发出尖锐的嘶鸣,将最后的光明彻底吞噬。
每一尊鬼物身上,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杀戮与死寂气息。
“好大的手笔。”
申公豹捋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鬼帝刚刚登基,便派出大军想攻打大景!”
姬明月凤眸一凝,周身星光神袍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帝威扩散开来。
“传令!”
“全军戒备!”
城墙上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那股纯粹由死亡与怨念构成的威压,隔着数千里之遥,仍旧能遥遥感知。
“申道友,你我先去会会他们。”
陆长青神情不变,淡淡开口。
他目光扫过姬明月,以及一侧伤势已经恢复大半的灵隐子。
“陛下与灵隐子坐镇皇城中枢,主持大阵,以防万一。”
“国师放心。”姬明月果断点头。
陆长青不再多言,对着申公豹递了个眼色。
下一瞬,两人脚下亮起一道繁复的传送阵纹,身影瞬间消失在城楼之上。
……
镇鬼关。
此乃大景皇城外围,扼守中州与益州交界的最重要的一座雄关。
关隘本身便是由一整条山脉炼化而成,高达千仞,坚不可摧。
城墙之上,铭刻着密密麻麻的阵法符文,此刻正绽放着璀璨的金光,与皇城的气运大阵遥相呼应,形成第一道坚实的防线。
嗡!
关隘的城楼之上,空间微微扭曲,陆长青、申公豹的身影凭空浮现。
早已在此等候的廉贞星君以及五位天罡神将,立刻躬身行礼。
“拜见国师!”
“国师,您可算来了!”
“免礼。”
陆长青一摆手,目光已经投向了关外。
只见那无边无际的鬼物大军,并未直接发起冲击。
它们在距离镇鬼关不到百里之处停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鸦雀无声,只有那亿万双猩红的眼瞳,死死地盯着这座沐浴在金光中的孤城,散发出无尽的恶意与贪婪。
大军缓缓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两尊散发着滔天气势的恐怖身影,从中缓缓走出。
左侧那尊,是一具干枯的古尸,身形高大,却异常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它的胸膛处,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心脏不翼而飞。
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让周围的光线都向内塌陷,形成一片绝对的虚无与死寂。
正是心诡!
右侧那尊,则是一个三头六臂,浑身缠绕着瘟疫与灾病气息的巨大白骨。
他所立之处,大地枯黄,万物凋零,一股能腐朽生机、散播瘟疫的恶毒气息,隔着百里都让人神魂不适。
瘟诡!
城楼之上,气氛瞬间凝固到了极点。
所有大景的将士,都感受到了那两尊诡神带来的、宛如天倾般的恐怖压力。
“嚯,真是好大的阵仗。”
申公豹捋着他那三尺黑须,嘿嘿一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两尊诡神身上,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陆长青能感觉到,申公豹的情绪,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道长,你认识他们?”
陆长青的声音在申公豹耳边响起,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何止是认识……”
申公豹苦笑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都是……故人啊。”
就在这时,关外的心诡,终于有了动作。
它缓缓抬起手,遥遥指向镇鬼关,一道冰冷无情的神念,响彻在每一个人的神魂之中。
“奉鬼帝旨意,大景余孽,负隅顽抗,天理不容!”
“今日,我大商鬼军兵临城下,尔等若开城投降,尚可留得全尸,化为鬼朝子民,享永恒安宁!”
“若敢反抗,城破之日,便是尔等神魂俱灭,永世沉沦之时!”
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霸道。
城楼之上,一片哗然。
“休想!”
一名脾气火爆的大景将军怒吼道,“我人族铮铮铁骨,岂会与尔等鬼魅为伍!有胆就攻过来!”
“城上的人听着!”
瘟神那三颗白骨头颅中,居中的一颗张开了巨口,发出的神念震荡天地,充满了腐朽与暴虐。
“尔等蝼蚁可知,诡祖出世,鬼道当兴,乃是天命所归!”
“速速打开城门,跪迎我主圣驾,或可留得全尸,转为鬼民,享永恒之安宁!”
“否则,待大军一至,定叫尔等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叫嚷声震耳欲聋,但那千万鬼军,却只是停在百里之外,丝毫没有上前半步的意思。
“聒噪。”
陆长青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瘟神的咆哮。
他向前踏出一步,一股锋锐无匹的剑意冲天而起。
“想进城?自己来拿。”
“放肆!”
瘟神怒吼,六只手臂猛地抬起,作势欲攻。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申公豹,却忽然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
他的笑声,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讥讽与悲凉。
“瘟神,万古不见,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不但当了狗,连叫的都这么没新意。”
此言一出,瘟诡那三颗骷髅头上的鬼火,猛地一滞!
他六只绿光闪烁的眼眶,猛地转动了一下,落在了申公豹的身上
一丝残存的、属于前世的记忆,似乎被这个熟悉的声音唤醒。
“申……公……豹?”
一道断断续续、仿佛生锈的金属在摩擦的神念,跨越百里,骤然在众人脑海中响起。
“你这断脊之犬,封神之战的祸害,你……你竟然还活着?!”
神念中,充满了惊疑。
瘟神,吕岳!
截教九龙岛声名显赫的炼气士,封神一战,布下瘟癀阵,给西岐造成巨大伤亡,后被圣人门下联手破阵击杀。
死后封神,没想到,他的尸身,竟也化作了诡神!
“我为何不能活着?”申公豹负手而立,一身道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潇洒。
他斜睨着瘟诡,嗤笑道:“倒是你,吕道兄。死了一次,记性没丢,骨气倒是丢得一干二净。想当年你也是截教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成了帝辛那具空壳的看门狗,啧啧,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
“你找死!”
被戳到痛处,瘟诡彻底暴怒,恐怖的瘟疫之气冲天而起,就要动手。
“等等。”
他身旁的心诡,那空洞的意志,忽然波动了一下,制止了他。
心诡转向申公豹,那双毫无情感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似乎在辨认着什么。
申公豹的目光,也落在了心诡身上,眼神中的复杂之色更浓。
“比干丞相……”
他轻声叹息。
“终究,是连最后一丝灵智,都未能留下么?”
心诡,亚相比干!
被帝辛剖心惨死,封为文曲星,想不到神尸生灵之后,仍旧没有了心。
他没了心,自然也就没了七情六欲,没了所有的记忆,只剩下最本源的怨恨与空洞。
他只是觉得申公豹身上有种让他不舒服的熟悉气息,却根本想不起来是谁。
“吕岳,此人交给我。”
心诡的意志冰冷而直接。
“你,去对付另一个。”
说罢,他身形一晃,竟真的朝着镇鬼关冲来!
陆长青眼神一凝,诛仙剑阵的虚影在周身浮现,正欲出手。
“道友莫急!”
申公豹却拦住了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陪他们玩玩!”
说罢,申公豹竟直接一步踏出城墙,迎向了那冲来的心诡!
“让贫道来称称你等诡神的斤两!”
陆长青见状,心中了然,也不再犹豫,同样身形一闪,出现在城外半空,直面那暴怒的瘟诡。
“来得好!”
瘟诡见状大喜,六臂齐出,六种不同的恐怖瘟毒,化作六条颜色各异的毒龙,咆哮着咬向陆长青。
然而,就在大战一触即发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刚刚还气势汹汹冲上来的心诡,在即将与申公豹接触的刹那,身形猛地一顿,竟毫无征兆地向后急退!
而另一边,瘟诡那六条声势浩大的毒龙,也仿佛是虚张声势的幻影,在半空中盘旋一圈,便随着瘟诡的本体,一同向后爆退!
退!
他们竟然退了!
一退,便是百里!
重新回到了鬼军大阵之中,与陆长青和申公豹遥遥对峙。
那样子,仿佛刚才准备拼命的不是他们一样。
“……”
陆长青停在半空,周身的剑意缓缓收敛,眉头微皱。
申公豹也退了回来,落在他的身边,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这算什么?!”
“只围不攻,只进不战……”
申公豹低声喃喃,“这是要把我们拖住啊。”
陆长青点了点头,目光穿透百里空间,望向鬼军大阵后方,那片被鬼气彻底笼罩,已经化为鬼域的益州腹地。
“祂们不是不想打,是不需要打。”
“鬼帝立朝,鬼道法则正在侵蚀整个天地。时间,是站在祂们那边的。”
“祂们要做的,就是将我们死死困在这里,断绝我们的一切外援,让我们成为一座孤岛。”
“然后,慢慢地,欣赏我们在这座囚笼里,因为资源耗尽,因为人心惶惶,因为绝望蔓延,而自己走向崩溃。”
陆长青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廉贞星君等人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这才是最可怕的。
不怕敌人来势汹汹,就怕敌人跟你耗。
人道气运虽强,但大阵的运转,将士的修行,都需要海量的资源。
而被千万鬼军围困,他们据守一州之地,长久下去,却是此消彼长。
“鬼帝这是要……温水煮青蛙啊。”
廉贞星君等人也想到了这点,顿时脸色难看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