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战争的逻辑并不总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严寒,这位沉默的“敌军”,正以它自己的方式参战。
唐军士卒们,这些来自关内、河东、陇右的健儿,可以顶着箭矢滚木奋勇攀城,却难以抵御那无孔不入的湿冷。
夜间哨位不得不频繁轮换,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军士下哨时已冻得手脚麻木,需旁人搀扶方能行走。
简单的操练变得艰难,弓弦在低温下变得僵硬,拉拽起来格外费力。
营地里咳嗽声日渐增多,并非瘟疫,只是最普通的风寒,但在缺医少药、缺乏足够御寒物资的情况下,恢复得极其缓慢。
非战斗减员像一道缓慢渗水的暗流,悄然削弱着这支精锐大军的锋芒。
补给车队来得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长。泥泞封冻的道路,损耗着民夫的体力和生命,也消耗着帝国的后勤耐力。
运抵的物资中,御寒的衣物被褥远不足以配备全军,往往是优先保障了哨兵和最前线的部队,大部分士卒依旧只能依靠原本的单薄衣甲和相互挤靠来硬抗寒冬。
侯君集等将领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们能明显感觉到麾下儿郎们状态的下滑。
攻坚的锐气,正在被这该死的天气一点点磨掉。
他们望向中军大帐,看到的依旧是陛下那沉静如水的面容和坚定不移的目光,于是,到嘴边的谏言又咽了回去,只能将焦躁压在心底,更加严厉地督促部下,试图用更高的训练标准和更频繁的巡营来对抗这无形的敌人。
而在平壤城头,渊盖苏文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唐军营垒依旧严整,却也看到了他们巡逻骑兵呼出的浓重白气,看到了他们士卒活动时略显僵硬的肢体。
他是高句丽人,他深知这冬季的厉害,更知道这对于远道而来的客军意味着什么。
他的嘴角,在无人注意时,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混合着希望和残忍的弧度。
“李世民……你在赌。”他低声自语,如同在与远方的对手对话,“你赌你的国力和军威能压倒一切。但你忘了,这里是高句丽,这里的冬天,站在我们这边。”
他并没有下令出城决战,那太冒险。
他只是更加耐心地等待,像一头经验丰富的老狼,等待着寒冷和饥饿帮他把猎物拖垮。
他下令守军注意保暖,节省体力,甚至故意在城头展示一些燃烧旺盛的篝火,或者飘出些许炊烟。
尽管城内的粮草也在消耗,但他要让唐军看到,他们这些本地人,依旧有着对方无法比拟的韧性。
时间,在双方无声的对峙和严寒的侵袭中一点点流逝。
唐军的掘井取得了成效,水源问题得到缓解,这支撑着李世民继续赌下去的信念。但与此同时,天空愈发阴沉,北风愈发刺耳,预示着更严酷的寒冬还在后面。
帐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寒意。
这位以勇毅果决着称的天可汗,此刻正背对着几位心腹大将,凝视着悬挂在帐壁上的巨幅辽东舆图,目光久久停留在“平壤”二字之上,仿佛要将其看穿。
他心有不甘!烈火燎原般横扫高句丽大半疆土,兵锋直指其都城,难道就在这最后的门槛前,被寒冬和一座孤城挡住,功亏一篑吗?
那层看似摇摇欲坠的窗户纸,难道就真的捅不破了吗?
然而,理智如同冰冷的雪水,不断浇熄着他心头的不甘之火。
他不能赌了,真的不能了!一旦这三十万大军有个闪失,葬送在这异国他乡的冰天雪地之中,那对大唐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不同于前隋的募兵,大唐实行府兵制,参军者皆是家中授田的良家子,免其赋税,但盔甲、兵器、乃至出征的干粮都需自备。
朝廷不收独生子,家底不殷实、无法置办起装备的农户亦不在征召之列。
这意味着,眼前这三十万雄兵,不仅仅是帝国的武力支柱,更是关陇、河东、河北等地无数家庭的中坚,是拥有一定田产、受过训练的“精英”阶层。
他们是帝国的根基,是社会的脊梁!
若这三十万良家子尽数折损在此,背后就是三十万个家庭的破碎,是大唐基层统治结构的剧烈动荡,是国力难以估量的巨大损耗!
届时,内部空虚,四夷闻风,必然蠢蠢欲动。这个风险,他李世民,他一手开创的贞观大唐,承担不起!
御帐内寂静无声,只有炭火的轻微爆裂和帐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李靖、李积、侯君集、苏定方四位大将肃立在下首,彼此交换着忧虑的眼神。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名将,如何看不出眼下大军面临的窘境?
攻坚的锐气正在被严寒消磨,非战斗减员日益增多,后勤补给如履薄冰。
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深知这支军队对大唐意味着什么。
李靖,作为军神,虽因年老体弱未直接指挥此次战役,但其战略眼光依旧无人能及。
他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陛下,老臣观天时、地利、人和,我军已渐失其利。平壤城坚,渊盖苏文困兽犹斗,兼有严冬助纣为虐。
我军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粮道维艰,实非久留之地。”
李积紧随其后,他的声音沉稳而务实:“陛下,卫国公所言极是。我军掘井虽有所成,缓解水源之困,然严寒之苦,非人力可速解。将士们衣甲单薄,冻伤者众,弓弩效力大减。强攻,伤亡必巨,且难保必克;
久围,则我大军暴露于野,消耗日巨,风险与日俱增。渊盖苏文正是想借此拖垮我军。”
侯君集虽然渴望破城立功,但此刻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他闷声道:“陛下,将士们都是好样的,没有怕死的孬种!
但这鬼天气,实在磨人!拳头冻僵了,拉弓都费劲,云梯结冰滑不留手,如何攀爬?末将……末将也以为,此时强攻,恐非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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