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儿曾经看着那些满怀理想与信念的弱小人类们,从壮年至垂暮。
这于神仙们而言,不过短短刹那,人已近乎百年光阴,那些旧友已都不在了。
而林宝儿还来得及去送最后一程的,在弥留之际,他们大都会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他的长叹一声,说:“小林同志,帮我(们)去看看未来。”
这些人,有的是因伤病逝,有的寿终正寝;
还有的,十分遗憾,走到半路就忘了来时路上的初心。
觉得自己流血流汗半生,是时候该享福了。
或是为荫庇没出息的子孙后代,抵挡不住金钱与权利的诱惑,最终走上了歧途。
而如今,哪怕在建立华国后,一起在刚成立的特安局中工作过的,所余的凡人们也寥寥无几。
林宝儿看着李小二的眼中难免带了几分悲伤,使得对面的李小二见了,内心莫名惶然不安。
他已浑浊的灰白眸子眯起,远远望见台阶上模糊的人脸,一如初见。
当时李小二不由惊讶,这位格外年轻的将军,没什么威严,只带着一身朝气蓬勃的少年气。
干净得像是自己从前村边,那条倒映岸边青绿的小溪。
李小二突感心虚的同时,又不由升腾起浓烈的憎恨。
他本欲对付的就是林宝儿,最憎恨的也是他。
奈何哪怕圣人的化名,竟在网络中无法打出来,电脑炸了一台又一台。
李小二就不明白,也无法理解,他一个活了万年乃至更久的神仙,为何还能像个普通的凡人那样生活?
神仙们不都该高坐云端,只冷眼垂目众生吗?
林宝儿在的每一天,就仿佛在告诉他们,他们有多卑劣丑恶!
李小二看着这个神仙能几十年如一日,时刻像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一样,满腔热血,一直抱有愚蠢的正义和理想。
每次听到受灾,都主动捐款,还跟着去救灾,兜里只剩一点饭钱;
见人摔倒会去扶,会去帮小摊小贩们捡滚落一地的水果;
会去帮大院里买菜的老太太拎菜篮;
酒席上,主动帮女孩子挡酒;
而那些开黄腔、活跃气氛的人,他不管是谁,会一律指着鼻子骂回去;
还因为喜欢行侠仗义,路见不平,跟欺负人的那些小混混打架,常常进派出所;
从前李小二每次去派出所解释,然后再把这位“屡教不改”的自家领导领回来,都感觉丢脸死了!
出去玩,都是老老实实混在人堆里,跟着排队买票,不走特殊通道。
世界上,怎么可以有这样长生不老的神仙?
他偏过头有几分不敢对视那双依旧如记忆中清澈的眼睛,握拐杖顶端的手,不由紧了紧。
略微汗湿的手掌,在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用野生柘木打造的拐杖顶端,不断来回摩挲着。
李小二忍住如擂鼓般的心跳,强装随意地打起哈哈,装傻笑问:“林将军,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早都退休了,只是刚巧路过,来看看您。”
林宝儿站在台阶上,虽然比他高,但看着他的眼神里,却全无高高在上的俯视感。
他再次叹了口气,缓缓伸出插兜的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听着凭空出现与李小二如出一辙的声音,使得李小二瞳孔微微震颤,又察觉到什么,赶紧收敛情绪:
“赵羽龙,你的时间到了。”
那年轻人的声音瞬间颤抖,问:“什,什么意思?”
“呵。你以为,我留你到今天是为了什么?你害死了我们家小瑾,你早该去死了!”
“不,不是我!怀瑾的事,我也很遗憾、很悲伤,但……”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在竭力哭喊和挣扎,“哥,哥,唔唔唔,救命啊哥!”
“你们干什么?你放了我妹妹!求你,求你,不要伤害她!你们逼我开公司,当法人,去演戏……我都照做了,你们到底还要我怎样?”
然而对面只冷冷吐出两字,“去死。”
“什么?”
“哥!哥!不要,呜呜呜……不要!”
“放了她,放了她,我答应,我都答应!”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还是说你想,那些照片和视频流传到网上?
哦,对了,你妹妹要考研了吧?
你说世人知道她有你这么个哥哥,会怎样呢?”
赵羽龙声音崩溃,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那都是你们强迫我的!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我……”
“给你十五分钟考虑,如果十五分钟后,我没有看到新闻报道,那么……”
那声惨烈的女孩尖叫让人颤栗,“我答应,我答应。”
“嘟,嘟,嘟……”
三声短促的盲音后,李小二耳畔的声音消失。
他仰头看着上面的林宝儿,倒丝毫不意外自己分明已通过技术手段加密,加上搭数个跳板,进行的跨国拨号,还用变声器变声过的声音,为何竟能被破解出来。
李小二按着拐杖顶端的手,大拇指在食指侧面搓了两下,咽了咽口水,仍是笑问:“林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是来自首的吗?”
李小二忽然笑了,笑他的天真和愚蠢,若非林宝儿是神仙圣人,他这样的性格,肯定早就被人害死了。
他略微绷直了背脊,撤下脸上的假面,冷声笑问:“既然如此,那我也最后说一遍:林将军,请您一个神仙,不要插手我们凡人间的事。”
见林宝儿只是冷笑。
李小二当即怒极,不禁冲他嘶吼道:“好!你们神仙一个个这么清高,这么乐于助人、济苦救世。
为什么独独不来救救我们家怀瑾?他从小就那么善良,那么听话,你们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他死?”
林宝儿再次叹了口气,他的怜悯是有限度的,眼神逐渐变得森冷,“你的孙子李怀瑾,是自杀。”
李小二掌上青筋暴起,左右摇头,“不可能!都是因为赵羽龙,是赵羽龙带坏了我们家怀瑾!”
“不。你孙子性取向没问题,他只是发现被你们控制中的赵羽龙,想要救他。以为带他逃出华国,就能摆脱你们的掌控。”
“不可能!不可能,小瑾他那么善良,他怎么……”
“你看你自己也说,你们强行把他关在精神病院,让他一个正常人去接受治疗。
发现从小崇拜的爷爷、父母,嘴上满口道德仁义,结果都在干着杀人犯法的事。
人家精神崩溃,自杀不是很正常吗?”
李小二还是无法相信,目中血丝密布,朝林宝儿怒喝:“你有什么证据?我们小瑾不会的,不会的!”
“证据?”
林宝儿轻笑了一声,他再次朝天空打了个响指,霎时狂风呼啸,吹起林宝儿背后漆黑如墨的长发。
头顶万里无云的长空陡然阴云密布,仿佛黑云压城。
吓得李小二不禁后退了一步,那急急风声中,似有万千冤魂同时在朝天哀嚎,见从云中徐徐降下一道朦胧的影子,落在林宝儿面前。
那影子凝聚成一个瘦弱的青年模样,缓缓睁开两道流淌着血泪的眼睛。
待看清了眼前人,带着不可置信地表情,唤了一声,“爷爷?”
李小二眼泪刹那忍不住夺眶而出,踉跄着上前,“小瑾,小瑾,是你吗?”
可不想李怀瑾毫无重见亲人的兴喜,却是满脸恐惧的往后退,质问:“你,你们为什么要杀人?要干那些违法、卖国的事情?”
李小二脚步骤地顿住,他怔在原地,重重拄了拄拐杖,气呼呼地瞪目,用教训孩子的口吻大喝:“你懂什么?你以为我们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没有我们在外辛辛苦苦挣钱,哪有你从小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我不懂事?我不懂事?哈哈哈哈哈……”
他双目赤红如血,两掌的十根手指上,漆黑的指甲顿时变长如勾状,漫天阴气朝他涌来,天空中风声欲大,如万鬼呼嚎。
眼见就要化身厉鬼,却背后似被谁拍了一下,骤地身体凝滞,他不禁转头,悲戚道:“林爷爷,林爷爷,让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要为他们报仇啊!”
他仰头望着天空,那些下不来的冤魂们,悲愤交加。
这孩子真是沉不住气!
林宝儿拍了拍他透明魂体上的肩膀,聚集的浓黑阴气顷刻消散,魂体再次变得干净透明。
“为了这样的人放弃投胎,化身厉鬼,不值得。
趁着如今酆都城还在,去投胎吧。
小家伙,下辈子记得也要做个善良勇敢的孩子。”
李怀瑾完全无法自控,被动地化作一道流光向远处射去。
最后他耳边响起一句:“放心,不论神仙妖鬼,入了华国都得守法。”
“谢谢你,林……局长。”
“不客气,当年你既然在三清宫许下了愿。我也是要完成KpI的嘛,记得打好评呦亲。”
李怀瑾内心默默:这位林局长是不是多少有点皮?
他一眨眼,就已来到酆都城中,飘来一黑一白两个鬼差。
然而那头顶戴着写有“一见生财”帽子的白无常,竟发出一个女声,“咦?最近投胎来地府的有点多喔?这边走,这边走。”
林宝儿仰头看着头顶阴云中电闪雷鸣的天空,不由幽幽一叹。
昔年建国时,因战争和压迫,华国上空漫天阴云翳空,其中冤魂尽数消散,而今却仿佛又重来。
李小二呼唤了两声,“小瑾!小瑾!”
重又看向步步逼近的林宝儿,抬头偷觑了眼,仿佛要倒塌下来的阴沉沉天空,终于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只因平日林宝儿平易近人,使得他虽知林宝儿从洪荒世界而来,是个神仙圣人,但到底没有什么实感。
但此时此刻,才有了惊恐感。
这就是神仙吗?
他正欲后退,背后一声轻微的破空之音响起,然而直指李小二后脑勺的子弹,忽然不符合物理学的拐了个弯,被林宝儿抓在手中。
忽地,子弹中黑光大炽,瞬间将林宝儿包裹,使得他蓦的在原地消失。
李小二刚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不料下一刻,特安局房檐的铜铃被吹得乱响,片片鹅毛大雪与冰霜从天空细密如针的狠狠砸下,似要击穿整个大地。
他一下子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满头包,却从满天霜雪中,居然浑浊的老花眼,视线看到一位身穿古装的白发少年一步步踏着风雪,逆风而来。
等他被铐上玫瑰金的手镯,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年轻面孔,叹气道:“没想到你真的能回来。”
“你认识我?”
李小二笑了笑,说:“你从前的上司,小王就是我带他来这里的。只可惜,我没想到啊,你真的能回来,还成了神仙。”
小王?
哦,大约是王厅长。
白拂雪了悟,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回答:“我也没想到。”
旁边的赵公明不由催促,“小白,跟他扯什么犊子?咱师……咱老大好不容易以身入局,才抓住他,没让他被罗睺灭口,咱们赶紧带回去审。”
同时指着李小二,“玛德!就是你小子雇人在网上骂我!【哔哔哔——】祝你全家破产,不得好死!”
李小二犹不服气,怒道:“你们特安局的警察什么素质?怎么能随便骂人?你们领导呢?”
白拂雪一拽他手上的玫瑰金手镯,强迫他往前走,一边“好心”提醒:“我劝你最好乖乖认错,介绍一下,这位赵同志,名公明,又名黑虎,司天庭财神一职。”
少时,李小二不由瞪大了眼睛,盯着这虎背熊腰的大汉上下打量几眼。
(一种禾本科植物)!
我居然被财神给诅咒了?
不行!
我苦心经营半生,日常不敢吃,不敢穿,就为了给那没出息的儿子,在自己死前,给他多攒点老本。
天呐,连财神爷都诅咒我倾家荡产,自己坐牢、死刑都不要紧!
可我那儿子将来怎么办?
莫非,我苦心经营的急需,真的就这么没了?
还有百多亿,我还没转移去国外呢!
特安局,第二审讯室内。
白拂雪点了点桌子,眯起眼问:“所以你的意思,你杀人放火、违法经营、侵吞国有资产、放高利贷、倒卖军火,胁迫手底下的一众明星,逼迫他们给政、商两界人士提供‘特殊服务’,勾结党羽,都是为了给儿子攒钱?”
李小二在大记忆恢复椅上,痛哭流涕,不断抹着眼泪,摆手说:“是呀,我也知道这些是黑心钱,可不敢花,可不敢花呀!
你瞧,小同志,我向来只穿布鞋,身上衣服从来不超过两百块。
我,我也是不得已!
我就那么两个儿子,大儿子从前在一次参与抗洪的时候牺牲了。
只剩小儿子那么一个独苗苗,可惜他又没出息。
九零年代那会儿,他被人骗去开公司,结果赔的血本无归,还叫人家债主打了一顿。我,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哇!”
赵公明“啧”了一声,完全对李小二这老瘪三的哭诉不感冒,拍了拍桌子,问:“别卖惨了!
我妹妹……咳,是我们局里云霄同志他们已经去调查过了。
就你们集团开发的那个小区里所居住的明星,都遭到了你们不同程度的胁迫、殴打、虐待等等。
他们身边那些所谓的什么经纪人和助理,都是从你们安保公司转过去的。
实则是在二十四小时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不许他们跟外界过多联系,也不许他们发出任何求救信号。
如果想要逃跑的,都被你们伪装成意外事故杀死。”
李小二立即面红耳赤地辩解,“这……这,我只是吩咐手下,看好他们,让他们不许出去乱说。
可没指使过虐待、殴打他们啊!
那都是手下人们的自作主张,我,我也是才得知此事。
唉,都是一群十几、二十岁的娃娃,竟然有这么悲惨的遭遇,我也很是感到痛心呐!”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仿佛十分痛心疾首的模样。
白拂雪看着他拙劣的表演,问回了关键问题,“魔祖罗睺,咳,也就是特伦斯还指示你干过什么?”
说到此处,李小二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徐徐吐出,“他的目标,从前不是你们这一代人,或者说是下代、下下代。
当年,我们本打算在学生间铺开一种假称“能提高记忆力”的毒品,弄废下一代。
可惜才刚刚在黥省打算试点。
不知怎么的,竟就被缉毒警发现了,我当时转业到教育部,也不好多干涉公安部的事情。”
白拂雪听到此处,不由一愣。
他忽然想起曾经那个酒保看他是学生,让他去校园里卖给同学。
如果那一天,自己不是心血来潮逃课回了家,碰巧偷听到原来那失踪的老爸,曾经居然是缉毒警,还被伊那林给虐杀了。
于是生出想要给老爹报仇的心思,不然那一袋即将在校园扩散的毒品,也不会被提前发现,从而打破了李小二他们的布局。
这一切,就好像都是冥冥中天注定。
经过连夜的审问和调查,他们发现李小二部分的话,并非假话。
比如他招供,自己生活简朴,基本没有花过贪赃枉法来的钱,是实情。
而他亲口授意,让人去殴打、侮辱的也的确只有赵羽龙一个。
还是出于他误以为自己亲孙子和赵羽龙发生畸恋,后又反抗激烈到自杀,对赵羽龙心生怨恨的情况下。
至于花天酒地、一掷千金,不把人命当回事,则是他儿子。
黎梧菪整理完材料,一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冲云霄感叹:“他儿子到头来,自己跑国外逍遥,压根不管他,只六十大寿的时候,送了他一根拐杖,也只是为了要钱。他还当宝贝似的,天天拿着。
唉,真是世人不知神仙好,唯有儿孙忘不了。
你说,这老李头啊,这一辈子究竟图什么呢?”
云霄望着天上白雪如棉絮,将偌大的京城覆盖大半,所落之处,皆有冤情。
看来,近来特安局得忙一阵子了。
就是不知道,师父被魔祖拉去,是否平安?
正感慨,“大约,李小二说得也没错。千万年来,人欲无穷,这就是部分人性吧。”
骤然,自南海处滚滚黑云压来,其中又伴着无穷七彩光芒,隐有龙吟凤鸣,金莲朵朵的异象,
那是——圣人至。
苏四喜摇着羽扇,从后院的一间房里缓缓步出,望着南海方向,感叹:“唉,我那傻子本体来了,看来该我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