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奶奶生前最是迷信,事事都讲究规矩,她讲的最多的就是:“夜猫子叫,闭门莫应。”
我从小听到大谨记教诲,每晚早归闭户。
直到青梅竹马的他深夜归来,在窗外泣诉迷路。
心软开窗的瞬间,我见他颈后三根香已燃尽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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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咽气前,枯瘦得像截老树根的手死死攥着我,浑浊的眼珠直勾勾钉在我脸上,嘴唇哆嗦着,反复就那一句:“瑶儿……记牢……夜猫子叫,闭门莫应……任它说破天,死活……别应声!别开窗!”
她每说一个字,手上的力气就重一分,指甲掐得我生疼,那股子执拗的狠劲,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我的骨头缝里。
我流着泪,拼命点头。
我们这地界,自古就传这话,“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夜猫子,说的就是猫头鹰。
这东西,邪性。
老人讲,它能嗅到将死之人的气味,是阴间的报丧鸟。
它落在谁家屋顶叫唤,那准没好事,轻则破财,重则丧人。
更邪乎的是,深更半夜,若是听见窗外有人喊你名,像熟人,应了,开了窗,那多半就不是人了。
奶奶去了,留下我守着这栋位于村尾的老屋,孤零零的。
屋后不远,就是一片黑压压的老林子,风一过,哗哗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絮语。
我牢牢记着奶奶生前说过的每一句话。
天擦黑就赶紧回家,闩好厚重的木门,检查每一扇窗户的插销是否结实。
夜幕一落,便早早熄了灯,裹在被子里,耳朵却支棱着,捕捉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
起初还算平静。
直到奶奶头七那晚,后山的老林子里,第一次传来了那声音。
“咕……咕喵……”
声音拖得老长,带着钩子,在寂静的夜空中冷冰冰地荡开,钻进耳朵里,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不是寻常的鸟叫,那调子又哑又破,裹着一种说不出的恶意,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我吓得浑身僵直,用被子死死蒙住头,可那声音像是能穿透一切阻碍,直直敲在脑仁上。
自那以后,几乎每晚,那东西都会来。
有时落在屋后的老槐树上,有时就在屋顶踱步,瓦片被踩得轻微作响。
它的叫声也变幻不定,有时是那种不祥的“咕喵”声,有时又像是用指甲刮擦粗糙的树皮,嗤啦嗤啦,听得人牙酸。
我夜夜提心吊胆,不敢睡沉。
老屋仿佛成了一座孤岛,被无形的恐怖包围着。
村里人也察觉了,白天见了我都绕着走,眼神躲闪,背后指指点点。
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这宅子沾了晦气,被那东西盯上了。
恐惧像藤蔓,一圈圈缠紧心脏。
又是一个夜晚,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地间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风在高大的树冠间穿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那东西又来了。
今晚的叫声格外不同。
不再是单调的“咕喵”或刮擦声,而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类似呜咽的声音,细听之下,竟然有点像……小孩子的抽泣。
我蜷缩在床角,死死咬着嘴唇,告诉自己不能听,不能信。
就在这时——
“阿瑶……阿瑶……”
一个声音,穿透风声和那诡异的呜咽,清晰地传了进来。
我猛地一颤,这个声音……
“阿瑶……开开窗……我好冷……”
是陈强!是陈强的声音!
陈强,和我光屁股玩到大的陈强,进了城打工,已经大半年没消息了的陈强!也是我……暗恋很久的青梅竹马。
他的声音我绝不会听错,带着他特有的,有点沙哑的尾音,此刻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阿瑶……是我啊……我回来了……我迷路了,找了好久才找到家……”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外面好黑,好冷……你开窗让我进去,好不好?就看一眼,就看一眼我就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麻。是陈强!他回来了!
他在外面挨冻受怕!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狼狈的样子,头发被夜露打湿,脸上沾着泥污,眼神惊慌得像只迷途的羔羊。
开窗的念头像野草般疯长。
手指不由自主地抬起,想要拔开那近在咫尺的窗户插销。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金属的前一瞬,奶奶临终前那张扭曲焦虑的脸,和她用尽最后力气喊出的那句话,如同惊雷般在脑海里炸响:
“夜猫子叫,闭门莫应!”
我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边是青梅竹马熟悉至极的哀求,一边是奶奶浸透血泪的警告。理智与情感疯狂撕扯着我。
“阿瑶……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最心软了……”
窗外的“陈强”还在泣诉,声音愈发凄楚,“我脚扭了,好疼……嗓子也干了……就想喝口热水……你就真的……这么狠心吗?”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
我仿佛能看到他一瘸一拐走在漆黑山路上的样子,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绝望。
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和暗恋,难道我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在外面受苦?
不,不行!他是陈强啊!
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陈强!”我带着哭音应了一声,几乎是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拔开了那根沉甸甸的窗户插销!
“吱呀——”
老旧的木窗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我从里面用力推开。
夜风裹挟着浓重的、带着土腥味和腐烂气息的凉意,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颤。
窗外,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借着屋里透出的那点微弱光线,我看清了,那确实是陈强的脸。
苍白,消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写满了疲惫和惊恐。
看到我,他像是松了口气,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露出一个僵硬无比、如同提线木偶般的笑容。
我的目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缓缓向下移动。
掠过他沾满泥泞的裤腿,掠过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最终,定格在了他微微低下的头,后颈的位置。
那里,与他皮肉相接的地方,不偏不倚,插着三根细长的、暗红色的东西。
那是……供佛用的线香!
三根香,两根已经燃到了尽头,只剩下短短一截灰白的香梗,无力地耷拉着。
最后一根,也只剩下最后可怜的一小段,顶端那点微弱的、暗红色的火星,在我推开窗户带起的风中,猛地急促明灭了几下,然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丝细微的青烟,袅袅散开,混入冰凉的夜空气中,消失不见。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如同无数冰针刺穿了我的脊椎,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和呼吸。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
“陈强”脸上那个僵硬的笑容,在香熄灭的刹那,骤然放大。
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无一物的口腔。
那不再是人类能做出的表情,里面充满了无尽的恶意、奸计得逞的嘲弄,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感。
他的身体,开始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轮廓边缘变得模糊、闪烁。
我想逃,想尖叫,想猛地关上窗户,但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连一丝气音都挤不出来。
“嘻……”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笑声,直接钻进了我的耳朵。
不是从“陈强”那张开的嘴里发出的,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我身后的阴影,来自头顶的房梁,来自脚下的地面。
紧接着,那只“东西”——姑且还维持着陈默轮廓的东西——抬起了手。
那只手苍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向我伸了过来。
指尖的目标,是我的喉咙。
阴冷的气息先一步触及我的皮肤,激起一层密集的粟粒。
就在那冰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喉结的前一瞬——
啪嗒!
屋里那盏本就昏暗的白炽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彻底熄灭了。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粘稠、死寂、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扇被我亲手推开的窗户,此刻像一张贪婪的、永不满足的巨口,将窗外无边无际的、冰寒的黑暗,连同那只伸向我的手,一起……
吞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