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12月24日下午,云南蒙自,红河之畔。冬日暖阳慷慨地洒在如茵的草地上,将寒意驱散,只留下融融的暖意。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蓝天和岸边星罗棋布的彩色阳伞。
这些阳伞并非寻常之物,伞面宽大,布料挺括,正是后世常见的那种大型遮阳伞。洁白的伞面上,统一印制着精美醒目的中英文字样:“红河嘉年华会·1900”。有趣的是,在这些字样后面,特意留出了大片空白。此刻,这片空白已被各种毛笔字迹或油画笔刷填满——“滇越铁路公司”、“同庆丰票号”、“三益祥商行”、“法兰西东方汇理银行蒙自分行”、“大英帝国驻蒙自领事馆”……林林总总,皆是此次盛会的赞助商名号,如同一幅独特的商业与文化交流画卷。
上午盛大的开幕典礼带来的激动尚未完全平息,此刻的草地更显轻松惬意。巨大的席毯铺陈开来,上面三三两两坐着或倚着身着各色洋装、礼服的西洋家庭,孩子们在旁追逐嬉戏。穿着丝绸马褂、锦缎旗袍的本地富商、士绅家眷,以及一些中下级官员的夫人小姐们,也与相熟的洋人或彼此之间低声交谈,气氛热烈而融洽。青年男女们则更为活跃,聚集成多个小圈子,欢声笑语不断,人员流动频繁,如同色彩斑斓的溪流在草地上蜿蜒交汇。
然而,其中一个人群聚集的中心格外引人注目。众多穿着笔挺西装的青年外国男子和身着长衫或新式学生装的中国青年,正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位女子。
她正是艾莲娜·鲁米厄。
此刻的她,仿佛将普罗旺斯的阳光与蒙自的灵秀融于一身。淡金色的长发并未完全盘起,几缕发丝慵懒地垂落在光洁的颈侧,更衬得肌肤胜雪。她穿着一身薰衣草紫的及地绸缎长裙,款式简约却剪裁精良,完美勾勒出她成熟而优雅的身材曲线。领口和袖口点缀着精致的蕾丝,增添了几分法式的浪漫与柔美。腰间系着一条同色系的宽绸带,打成一个精巧的蝴蝶结。她的笑容明媚而真诚,眼神清澈,带着一种混合了知性与亲和力的独特魅力,既有法国女子的风情,又透着一种清纯自然的气质。她站在人群中,如同草地上悄然绽放的一朵鸢尾花,吸引了所有倾慕的目光。
“鲁米厄小姐,上午开幕式那首曲子真是令人耳目一新!是您创作的吗?”一位年轻的英国外交官助理忍不住问道,眼中满是赞叹。周围几位男士也纷纷附和,充满期待。
艾莲娜含笑摇头,笑容得体而带着一丝神秘:“噢,亲爱的先生们,音乐的魔力在于它能触动人心,至于它的源头,有时保持一份好奇不是更有趣吗?”她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既没有承认,也未完全否认,留给人无限遐想,同时目光流转,并未冷落任何一位提问者。
这时,她优雅地从随身的小手袋中取出一枚精致的珐琅怀表。表链并非寻常的金银,而是一条与薰衣草紫礼服同色系的、由细密编织的深紫与浅紫丝线构成的独特链条,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表盘是纯净的白色珐琅,上面点缀着细小的紫色勿忘我花纹,与表链和她的衣裙形成了绝妙的呼应。
“天哪!”旁边一位穿着考究、显然是钟表收藏家的法国商人夫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吸引了附近几位女士的注意,“鲁米厄小姐,您这块怀表!这表链和表盘…它们…它们是可以根据您的衣着更换搭配的吗?这设计太巧妙了!”
艾莲娜闻言,只是报以一个含蓄而略带自豪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这一下,周围几位外国女士立刻投来羡慕和赞叹的目光,低声议论着这枚怀表的独特与品味。艾莲娜的目光落在表盘上,指针指向了一个特定的时刻。
“诸位,请原谅我暂时失陪一下。”她向围绕在身边的绅士们优雅地欠身,声音如同清泉,“稍后还有更精彩的环节等待大家。” 在众人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她如同一只轻盈的紫蝶,翩然离开人群,走向上午开幕式的主席台方向。
主席台下那座临时乐池。四位年轻的中国乐手早已等候在此——两位面容清秀、穿着素雅改良旗袍的少女,和两位穿着整洁学生装的青年。艾莲娜向他们微微颔首示意。
两位青年男子立刻抱起两把造型流畅的木吉他,其设计在当时的云南显得颇为新颖,分别站到两个立式麦克风前。两位少女,一位拿起了一对深棕色的康加鼓(cajon),另一位则拿起了一对沙锤(maracas)。四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随着艾莲娜一个肯定的手势,吉他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发出一串清澈而略带慵懒的和弦。紧接着,康加鼓手用灵巧的手掌拍击出低沉而富有弹性的节奏,沙锤手随之摇动,发出沙沙的、如同细雨拂过树叶的声响。两对组合围绕着各自的麦克风,共同编织出一种从未在云南这片土地上响起过的、带着热带风情与都市摩登感的旋律。
与此同时,主席台上,两位身着王月生从后世带来的华丽弗拉门戈服饰的会西班牙语的男中音和女高音外国歌手站到了主麦克风前。他们相视一笑,随着台下乐队营造出的迷人氛围,深情地开口唱道:
quizás, quizás, quizás... (或许...)
Siempre que te pregunto (每当我问你)
que, cuándo, o y donde (何时,怎样,何地)
tu siempre me respondes (你总是回答我)
quizás, quizás, quizás... (或许,或许...)
Y asi pasan los dias (日子就这样过去)
Y yo, desesperando (而我,在绝望中)
Y tu, tu contestando (而你,你只是回答)
quizás, quizás, quizás... (或许,或许,或许...)
Estás perdiendo el tiempo (你是在浪费时间)
pensando, pensando (思考啊,思考)
por lo que más tu quieras (为了你最渴望的东西)
?hasta cuándo? ?hasta cuándo? (要到何时?要到何时?)
Y asi pasan los dias (日子就这样过去)
Y yo, desesperando (而我,在绝望中)
Y tu, tu contestando (而你,你只是回答)
quizás, quizás, quizás... (或许,...,或许...)
这首后世电影《花样年华》中出现过的、作曲家osvaldo Farres于1947年创作的旋律在前世的此时是如此的新奇、优美、轻快又带着一丝撩人的慵懒与淡淡的、甜蜜的忧愁。尽管乐队并不专业,歌手也是业余,但它像一阵来自遥远地中海的暖风,瞬间席卷了红河畔的草地。草地上原本分散的交谈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乐池和主席台方向。无论是西洋人还是本地人,都被这从未听过的曲风所吸引。它完美地契合了此情此景——温暖的冬日下午,异乡人难得的欢聚,红河如画的风景,以及圣诞前夕那份特有的、对美好与团聚的期盼。曲调本身并不复杂,但那富有感染力的节奏和歌手深情又略带戏谑的演绎,如同拥有魔力般调动着每个人的情绪。
人们开始随着节奏轻轻摇摆身体,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就在这时,一位一直倾慕着某位法国商行经理千金的年轻英国工程师,被这欢快而略带挑逗的旋律所鼓舞。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领结,大步走到那位有些羞涩的金发女孩面前,深深鞠躬,伸出手,用带着伦敦腔的英语清晰而热情地发出邀请:“may I have the honor of this dance, mademoiselle dupont?”(杜邦小姐,能赏光跳支舞吗?)
女孩的脸颊飞上红霞,她看了看周围含笑注视的目光,又看了看眼前青年真诚而热切的眼神,终于将戴着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羞涩地点了点头。
仿佛按下了启动键。这对勇敢的年轻人踏入特意留出的中央草坪空地。他们跳的并非当时欧洲流行的庄重华尔兹或波尔卡,而是配合着这首《quizás, quizás, quizás》的节奏,跳起了一种更为自由、活泼、带着拉丁风情的交际舞步。男伴引导着女伴旋转、滑步、贴近又分离,手臂的摆动充满韵律感,脚步轻快而富有弹性,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quizás, quizás, quizás...” 歌手反复吟唱着这魔性的副歌。
有了第一对的带动,仿佛堤坝决口。一对,两对,三对……越来越多的青年男女被这气氛感染,纷纷牵起心仪或同伴的手,加入了中央的舞池。德国商人邀请了中国士绅的女儿,美国传教士的妹妹与一位年轻的本地英文翻译共舞,几位法国姑娘也拉着手跳起了欢快的圈舞。他们的舞步或许不够标准,但那份投入的热情和随着音乐自由摇摆的快乐,却无比动人。
起初是试探性的古巴舞(Son cubano)基础步,强调臀部随节奏的轻微摆动和脚踝的灵活转动。
随着歌曲中段节奏的略微加快和情绪的推进,舞步中融入了更多莎莎舞(Salsa)的元素——快速的旋转、流畅的引带与跟随、俏皮的停顿(Shines)——舞伴之间眼神交流增多,笑容更加灿烂。
男士们的手臂动作舒展,引导女士做出优美的旋转,女士们的裙摆在旋转中如同绽放的花朵。
不时有舞者即兴加入拍手、轻快的踢踏步或肩部的抖动,引来周围人的喝彩和笑声。
不同国籍、不同文化背景的舞者互相模仿着对方的舞步,笨拙却充满善意,引发阵阵善意的哄笑和掌声。
气氛越来越热烈,中央的舞池变成了欢乐的海洋。白发苍苍的领事挽着同样银发的夫人,跳着舒缓的舞步,脸上是慈祥的笑容;连几个半大的孩子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在边缘笨拙地扭动,乐不可支。
音乐在重复的“quizás, quizás, quizás...”中达到高潮,两位歌手也完全投入,女歌手甚至即兴加入了一段弗拉门戈式的击掌(palmas),康加鼓手拍击得更加热烈,沙锤的声响如同欢乐的雨点。所有舞者都沉浸在节拍中,旋转、跳跃、欢笑,汇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欢乐洪流。阳光、草地、红河、色彩缤纷的阳伞和服饰,共同构成了1900年圣诞前夜,云南蒙自河畔一幅充满生命力与跨文化交融的动人画卷。
艾莲娜站在乐池稍后的位置,看着眼前由她亲手(在王月生无形的支持下)点燃的欢乐海洋,看着那些沉浸在音乐与舞蹈中的人们脸上真挚的笑容,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涌上心头。这不再是虚幻的社交光环,这是真实的、由音乐和欢乐连接起来的、跨越国界的共鸣。她的嘴角扬起,眼中闪烁着自信而欣慰的光芒。这才是她想要的舞台,这才是她灵魂价值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