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的儿子大三,本该是意气风发、奔走在校园和实习单位之间的年纪,却因为实习单位临时缩招,被“退”回了家里。那一刻,他像只被拔掉电池的电子玩具,整个人蔫在沙发上,手机滑到地上也没捡。七七看着他,心里像被钝刀子割——儿子小时候发高烧都没这么蔫过。
她没多问,只说了句:“明天跟我去饭店,早点睡。”
凌晨四点,城市还裹着一层青灰色的雾,七七已经把车停在楼下。儿子裹着羽绒服钻进来,鼻尖冻得通红。她递过去一杯用保温桶装的豆浆,没说话。到了饭店后门,油烟味混着葱姜味扑面而来,儿子愣了一下,七七已经把围裙扔给他:“先剥蒜,三筐,剥完再去洗碗。”
蒜瓣冰凉,黏着泥,指甲缝里很快塞满黑渍。儿子蹲在后门台阶上,剥得慢,七七也不催,自己先钻进厨房。油锅“呲啦”一声,火苗窜得老高,她单手握锅,翻勺的动作像跳街舞,额前的碎发被汗黏住。中间她出来过一次,看见儿子把蒜瓣当成石子儿,排成一排,她抬脚轻轻踢散:“蒜不是玩具,是饭钱。”
中午饭点,前厅喊“加三份黄焖鸡”,七七把勺一扔,冲儿子抬下巴:“去,把鸡剁了。”儿子拎着菜刀,对着整鸡无从下手。七七过来,左手按住鸡脖子,右手“咔咔”两下,鸡块飞落,砧板震得发麻。她侧头看他:“生活不会等你准备好,它只问你要结果。”
下午三点,午休的空当,员工蹲在巷口扒拉盒饭。儿子端着饭,眼泪突然砸在米饭里,油花溅开。七七坐他旁边,递过去一瓶冰可乐,没问“怎么了”,只说:“我十七岁出来端盘子,打碎过一盆水煮牛肉,赔了一个半月工资。那天我坐在垃圾房门口,把地上的豆芽一根根捡起来吃,咸得发苦,吃完就学会了端稳盘子。”
傍晚,最后一桌客人离开,儿子主动把重得惊人的铁锅端进后厨,脚底打滑,汤汁溅了一胳膊。七七没帮忙,站在门口看他咬牙把锅稳在灶台上。关灯锁门前,她拍了拍儿子的肩:“今天算你实习,工资我按学徒工给,明天想不来可以请假。”
儿子低头擦手,声音闷在口罩里:“明天四点,别忘了豆浆。”
七七转身,眼眶这才敢红。她想起他刚出生,护士把他包在蓝色抱被里递给她,小脸红得像虾,如今这双手已经能拎起锅铲,也能拎起自己的人生。巷口的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高,一个矮,中间连着一条摇晃却坚韧的线,像命,也像爱。
夜已经深了,饭店的铁闸门“哐啷”一声落下,巷子里只剩风卷着残叶打旋。七七把最后一袋垃圾扔进桶里,回头看见儿子还蹲在水龙头前,拿钢丝球狠命刷那口被汤汁糊了底的大铁锅,指节冻得通红,袖口溅满油渍。她走过去,没喊他停,只把热水壶拎过来,往池子里添了半壶热水。蒸汽“呼”地腾起,像给夜色盖了一层柔软的纱。
“手不冷吗?”她问。
儿子摇摇头,没抬头,声音混在金属摩擦声里:“小时候,你跟爸爸刷锅,我够不着水池,就垫两块砖。你说‘刷不干净,晚上就没饭吃’,我吓得把指甲缝都刷出血,也没吭声。”
七七愣了一下,笑了,眼角挤出两道细纹:“记得倒清楚。”
“记得的不止这个。”儿子把锅翻过来,污水顺着下水道“哗哗”走,“阿斗叔切菜切到手,血滴到土豆丝里,你让他靠边,自己单手切完最后一盆;夏天厨房四十度,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火,你给我和兄弟姐妹一人一条冰毛巾,说‘缠脖子上,谁晕谁就出去,别倒灶台上’。那时候我十岁,搬一箱矿泉水都晃,你喊‘当自己是蚂蚁,扛得动就能活’。后来真扛动了,你就把矿泉水瓶盖上画小红花,谁扛十箱给谁盖一朵,我攒了整整一矿泉水瓶。”
他抬头,眼睛被路灯映得亮得吓人:“今天那帮传菜的小工,全是十七八岁,跟我当年一样高。他们嫌盘子重,我学你,把托盘顶在头顶走直线,走给他们看。后来他们不服,就比赛,输的请汽水。到最后,没人再喊重,都抢着端最大的托盘。妈,你知道吗?他们现在管我叫‘小斗哥’。”
七七没应声,只伸手把水龙头拧紧,水声戛然而止,巷子里只剩呼呼风声。她抬手,在儿子湿漉漉的头发上胡乱揉了一把,像揉一只大狗:“阿斗要是听见,又得吹自己当年‘一条毛巾打天下’了。”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儿子把钢丝球攥在手里,污水顺着指缝滴,“你跟阿斗叔当年怎么熬过来的?你们也怕吗?”
七七把背靠在墙上,从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抖出一根,没点,只在指间转:“怕啊。怎么不怕?我十八岁那年,饭店老板卷钱跑路,员工散了一半,剩下的人围着空冰箱哭。阿斗说‘哭个屁,锅碗瓢盆还在,就能开张’。我俩把兜里所有零钱掏出来,共八十七块四毛,买了两袋面粉、一桶油,站在门口卖鸡蛋灌饼。第一天卖了二十一张,赚四十二块,手抖得连钱都找不开。晚上数钱,硬币‘哗啦啦’倒桌上,阿斗说‘听见没?这就是咱们的心跳’。后来心跳越来越响,就成了鼓点,催着我们往前冲。”
她把烟叼在嘴里,没点火,声音含混却清晰:“你小时候,我忙到年三十才关门,把你放案板上,给你一团面,你自己捏小鸡小鸭,捏完蒸熟,你说‘妈妈吃,这是工资’。那时候我就明白,咱娘俩没退路,只能把日子当成面团,揉烂了、摔打了,再上火蒸,蒸成啥样都得吃下去。你哭过没有?我记得没有。你最多把脸埋面粉里,蹭得雪白,抬头冲我笑,说‘妈,我没事’。”
儿子突然伸手,把七七嘴里的烟拿下来,拧断,扔进垃圾桶:“以后别抽了,早戒早好。你不是说,咱得把日子过成鼓点,不是过成烟灰?”
七七愣住,半晌,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声音清脆:“臭小子,管起老娘来了?”
“不是管。”儿子把刷好的锅倒扣在架子上,金属碰撞声清脆,“是接班。以后你歇灶,我掌勺;你数钱,我端盘。爸爸去年冬天说胳膊抬不起来,我陪他去医院,医生说他再这么颠锅,手就废了。他当场就笑,说‘废了也得颠,老子要把最后一勺菜甩到天上,再稳稳接住,给七七当烟花’。我当时就想,我得接住你们的锅,也接住你们的烟花。”
他摘下围裙,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像叠一面旗:“今天收工前,我把明天要腌的牛肉都码好了,调料按你教的方子,多放一钱花椒,少放半钱糖。那帮小工我也排了班,谁切配、谁洗碗、谁负责早市豆浆,全写在黑板上。你明天可以晚来一小时,我四点准时开门。你不是说,咱们这行靠‘传、帮、带’吗?现在该我‘传’了。”
七七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巷口,把一张写着“招聘学徒”的纸贴在门上,阿斗叼着烟在后面笑:“你个小丫头,能招到谁?”如今,当年那个踮脚刷锅的小人儿,已经能把一张更大的“招聘”写满黑板,名字后面还画了一排小红花。
她伸手,从兜里掏出那枚被磨得发亮的旧瓶盖——当年第一朵“小红花”,一直当钥匙坠。她把它按在儿子掌心:“拿着。这是咱家的印章,盖上了,就得把日子给我蒸出香味来。”
儿子握紧瓶盖,指节发白,却笑得像小时候第一次端起盘子那样,有点怯,却亮得吓人:“妈,你放心。咱们这口锅,摔不碎;咱们这团面,揉不烂;咱们这条巷子,只要灯还亮,就有人进来吃一碗热饭。你熬的汤,我续的火,阿斗叔颠的勺,我来稳稳接。”
巷口的路灯忽然闪了一下,像谁眨了眼。七七把围裙重新系回儿子腰上,这次系得很紧,像给他系一条铠甲:“走吧,回家。明天四点,我不用闹钟,听你切菜声就醒。”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踩着地上的油渍水渍,却走得笔直。风把他们的脚步声吹散,却吹不散那股子从厨房带出来的热乎气——像一锅老汤,咕嘟咕嘟,滚了二十年,再添一把火,依旧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