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咱们说到,斯大林格勒那如同地狱般的城市废墟。在马马耶夫岗的焦土上,在“红十月”工厂的断壁间,在巴甫洛夫大楼的枪眼后,德意志第六集团军的精锐与苏联第62集团军的残兵,正进行着人类战争史上最残酷、最零距离的血肉搏杀,同时也是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巷战。每一寸土地,都需用生命去换算;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成为最后一次。德军深陷于这场由他们自己点燃的城市大火之中,精疲力尽,寸步难行。
就在保卢斯的士兵们还在为攻占下一个地下室而付出惨重代价,崔可夫的战士们还在用生命扞卫伏尔加河西岸最后几百米阵地的时候,在远离战火的克里姆林宫里,一张更大、也更具野心的反攻作战地图,已经悄然铺开。
而这张地图的两位主要绘制者——朱可夫元帅和华西列夫斯基将军,正站在斯大林的面前,进行着一场决定未来战争走向的“兜售”。
朱可夫指着地图上那片广阔的、被德军拉长的战线,“我们不能再往斯大林格勒城里填人了。那是一个绞肉机,德国人的火力优势在城里无法完全发挥,但我们的兵力优势同样被废墟抵消。真正的胜机,不在城内,而在城外!”
他用粗壮的手指,在斯大林格勒遥远的南北两翼,画了两个巨大的弧线。
“德国人把他们最精锐的部队都集中在了城里,他们的两翼,完全交给了罗马尼亚人!那些罗马尼亚人,装备差,士气低,根本不想为希特勒卖命。这里,”他重重地敲了敲地图,“就是德国人那头巨熊柔软的腹部!我们必须从这里下手,用两个铁钳,从南北两翼,一举将整个第六集团军,连同他们的坦克和火炮,全部包围在斯大林格勒的草原上!”
为了确保这次行动的突然性,也为了迷惑德军总参谋部的判断,将德军中央集团军群的预备队死死地钉在原地,朱可夫还提出了与之配套的、代号为“火星行动”的佯攻计划,准备在勒热夫突出部方向,再次发动一次大规模的牵制性打击。
一南一北,一主一佯,一张旨在将整个德国南翼攻势彻底粉碎的巨大罗网,已经悄然张开。斯大林,在长久的沉默和审视之后,终于掐灭了手中的烟斗,缓缓地点了点头。真正撬动战争天平的,是斯大林格勒北与南两翼同时挥下的双锤——天王星,升起了。
苏军:精心编织的捕熊网
朱可夫的计划,得到了斯大林毫无保留的支持。苏军最高统帅部几乎是把压箱底的战略预备队都给掏了出来,一场规模空前的瞒天过海行动就此展开。
兵力分布:三大方面军,近110万大军,如三支蓄势待发的巨箭。
西南方面军(指挥官:瓦图京):作为北翼主攻铁锤,集结了约45万人,配备了大量的坦克和炮兵,是撕开敌人防线的绝对主力。
顿河方面军(指挥官:罗科索夫斯基):负责协同北翼进攻,并从正面压制德军第6集团军,防止其向两翼增援。其麾下的第21、第65集团军等部队,将是巩固包围圈北侧的关键力量。
斯大林格勒方面军(指挥官:叶廖缅科):作为南翼铁锤,集结了约30万人,任务是突破南翼的罗军防线,并与北翼部队会师。
瞒天过海,静待时机:为了迷惑德军,苏军采取了极其严格的保密和伪装措施。数十万大军和数千辆坦克,在夜色和暴风雪的掩护下,秘密地向预定的出发阵地集结。白天,阵地上一片沉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夜晚,无数的红军将士,在冰冷的战壕里,默默地等待着反攻的号角。
德军:胜利幻觉下的致命疏忽
而对面的德军呢?他们还沉浸在夏季攻势的“辉煌胜利”之中,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几乎是毫无察觉。
保卢斯的“城市牛皮癣”:保卢斯的第6集团军,已经完全陷入了斯大林格勒的巷战泥潭,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癣,死死地粘在了这座城市的废墟上,无法自拔。
“纸糊”的两翼:其漫长的南北两翼,则完全交给了罗马尼亚的第3和第4集团军来防守。这些罗马尼亚部队,不仅兵力薄弱,装备更是差得可怜(很多还在用一战时期的老式火炮和反坦克枪),防线的纵深也不足,根本无法抵御苏军的装甲集群突击。
柏林高层的集体“梦游”:远在柏林的希特勒和德国国防军最高统帅部,普遍认为苏军在经历了夏秋之际的惨重损失之后,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根本无力再发动任何大规模的攻势。他们对前线将领关于“侧翼过于薄弱”的警告,置若罔闻,对后方的防御准备,也严重不足。
战役爆发:
11月19日:北翼的惊雷
清晨,在顿河大弯区的西北部,一片被冰霜和晨雾笼罩的原野上,苏军西南方面军和顿河方面军的数千门大炮,在同一瞬间,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怒吼!钢铁的风暴,夹杂着“喀秋莎”火箭炮那令人心悸的尖啸,铺天盖地地砸向了罗马尼亚第3集团军那单薄的防线。
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毁灭性炮火准备之后,苏军的坦克集群,后面跟着潮水般的步兵,像一群从地狱里放出来的猛兽,冲向了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罗军阵地。
罗马尼亚部队,几乎是一触即溃! 很多士兵甚至还没看清苏军坦克的影子,就丢下武器,争相向后逃跑。负责为他们提供支援的德军第48装甲军,虽然也进行了反击,但面对苏军在数量上的绝对优势,根本无法封堵那如同决堤洪水般的巨大突破口。
苏军的穿插部队,以日行30公里的惊人速度,向南、向东南方向猛插,目标直指顿河上的关键渡口——卡拉奇地区,准备从背后切断整个德国第6集团军的退路。
11月20日:南翼的同步突击
就在北翼的罗马尼亚人还在为了“谁跑得更快”而争论不休的时候,第二天,在斯大林格勒以南地区,叶廖缅科指挥的斯大林格勒方面军,也对当面的罗马尼亚第4军团,发动了同样的、毁灭性的进攻。
历史,再次重演。南翼的罗军防线,也同样在苏军猛烈的炮火和坦克冲击下,迅速土崩瓦解。苏军第4机械化军和第51集团军的装甲集群,像两把锋利的钢刀,迅速地从突破口向北推进,与从北面南下的友军遥相呼应。德军在南线仅有的少数装甲预备队(主要是第29摩托化步兵师),虽然也试图进行反击,但在苏军的绝对优势兵力和广阔的空白地带面前,很快就被分割包围,遭受重创。
11月23日:合围圈在卡拉奇关闭
这一天,将是德国第6集团军的“审判日”。
在卡拉奇地区顿河大桥附近,从北面南下的苏军西南方面军的第26坦克军,与从南面北上的斯大林格勒方面军的第4机械化军,胜利会师!
两把巨大的钢铁铁钳,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了一起!一个宽约50公里、深约40公里的巨大包围圈,就此形成!
德国第6集团军的全部,以及第4装甲集团军的大部,总计约22个师、超过25万(一说接近30万)德军官兵,就这样,被彻底地、严严实实地包围在了斯大林格勒市区及其西郊的这片冰冷土地上!
当晚,第6集团军司令保卢斯上将,用颤抖的手,向远在柏林的希特勒,发出了那封充满了绝望和不祥预感的电报:“我的元首,第6集团军已被包围……我们与后方的所有陆上联系,已被完全切断。”
德军反应:
保卢斯的告急电报,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狼穴”大本营里炸开了锅。
新任的陆军总参谋长库尔特·蔡茨勒将军,这位以务实和数据分析着称的将领,几乎是立刻就冲到了希特勒的地图前,他指着那不断被红笔圈起来的包围圈,焦急地陈述道:“我的元首,第6集团军每天至少需要700吨的补给才能维持最基本的作战和生存!而我们的空军,在目前的天气和苏军的防空火力下,根本不可能做到!唯一的生路,就是立刻下令保卢斯放弃重装备,向西南方向全速突围,与第4装甲集团军的残部会合!”
然而,希特勒根本听不进这些理性的分析。他无法接受,他那战无不胜的第6集团军,竟然会被一群他认为已经“不堪一击”的苏联人给包了饺子!就在他与蔡茨勒激烈争吵、气氛降至冰点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断送了第6集团军最后的突围希望。他,就是德国空军司令、那个体型日益臃肿、生活纸醉金迷的“帝国元帅”——赫尔曼·戈林。
自打在不列颠空战中,把牛皮吹破、让德国空军损失惨重之后,戈林在希特勒心目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基本上被边缘化了,天天除了倒腾他那些抢来的艺术品,就是琢磨着怎么穿更华丽的制服。
现在,他觉得,一个重新赢回元首宠信、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的机会来了!他拍着他那怀胎十月般的肚子,挺着胸脯,向希特勒打包票:“我的元首!请您放心!区区一个斯大林格勒包围圈,何足挂齿!交给我强大的德国空军就行了!我向您保证,我们可以建立起一座‘空中桥梁’,每天向第6集团军空投至少500吨的补给!足够他们吃饱喝足,坚持到援军到来了!”
尽管在场的空军参谋长耶顺内克等人提出了专业上的质疑,认为这在后勤和技术上根本不可能实现,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戈林的咆哮和希特勒的狂热所淹没。希特勒立刻抓住了戈林这根“救命稻草”,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支撑他那“绝不后退”的意志的理由。于是,他向保卢斯下达了那道致命的命令:“死守斯大林格勒!等待空军补给和援军解围!”
而在第6集团军的司令部里,保卢斯的参谋长阿图尔·施密特将军,这位曾经对突围抱有希望的将领,在接到元首的死命令后,态度也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他坚决地劝说保卢斯,必须服从元首的命令,任何违抗的行为都将是不可饶恕的背叛。他的这种“忠诚”,最终也彻底封死了第6集团军自救的最后一扇门。
“天王星行动”,在短短四天之内,就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辉煌的战略胜利。
苏军:成功地将德国第6集团军主力合围,收复了顿河两岸大片失地,彻底扭转了整个苏德战场的战略局面。在这场规模宏大的反攻中,苏军的伤亡总数约为42,000人,以相对较小的代价,换取了巨大的战略胜利。
德军:损失惨重。包围圈内,总计约275,000人(包括德军、罗马尼亚军以及其他仆从国部队)被困,其中大部分官兵已经在之前的巷战中伤亡或减员。
战争天平:第一次在东线战场上,如此清晰、也如此大幅度地,向着苏联一方倾斜。
德国陆军的第一次“灭顶之灾”:这是自普鲁士建军以来,德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一整个完整的集团军,在战场上被敌人成建制地包围。这在心理上,对一向以“战无不胜”自居的德国国防军,是毁灭性的打击,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苏军战术的成熟:“天王星行动”的成功,标志着苏联红军的作战艺术,已经从战争初期的“顽强防守”,成功地向着更高级的、强调“欺骗、机动、合围”的“主动进攻”阶段迈进。
内部矛盾的伏笔:保卢斯与希特勒之间关于“突围还是死守”的矛盾,为后来第6集团军的最终覆灭和保卢斯的投降,埋下了伏笔。而戈林的空投承诺,则让他彻底沦为了第三帝国的笑柄,也加剧了空军与陆军之间的不信任。
“东线的阿金库尔”:当“天王星行动”的胜利消息传到西方时,盟国的军事观察家们也为之震惊。他们将这场战役,比作是“东线战场上的阿金库尔时刻”(阿金库尔战役是英法百年战争中,英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认为它标志着德国陆军神话的终结。
包围圈,在卡拉奇的顿河大桥上,严丝合缝地关闭了。
被困在斯大林格勒废墟之中的第6集团军官兵,在最初的几天里,可能还没有感到彻底的绝望。他们还在坚信,元首的援军,很快就会到来。
然而,伏尔加河上的补给线,已经彻底断绝;俄罗斯的严冬,正带着刺骨的寒风和漫天的飞雪,悄然而至。
而包围圈外的苏军,并没有急于向城内发动总攻。他们正在朱可夫和华西列夫斯基的指挥下,在包围圈的外围,构筑起一道又一道、更加厚重、也更加坚固的“包围墙”,准备将这20多万德国官兵,活活地困死、饿死、冻死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
保卢斯,这位曾经的德军上将,此刻还不会意识到,在几个月之后,他将成为德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向敌人投降的陆军元帅。
围住,从来不是战争的终点;困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