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麻布,沉甸甸压在都柏林城堡的尖顶上,连钟楼的铜铃都似被冻住,敲出的声响闷得像隔着层棉絮。我攥着掌心的麻编小袋站在石阶上,袋里的红麻籽硌着指腹,是昨夜科克来的信使塞给我的——“女工们说,这籽埋在土里能长出带刺的藤蔓,专缠恶人脚腕”。老弗林替我掸去肩头的霜花,他袖口的麻线纽扣磨得发亮,针脚里嵌着去年秋收时的麦壳,“雷肯别家的三兄弟在议事厅摔了第三次杯子了,布伦丹少爷的指关节都打红了”。
推开议事厅的橡木大门时,浓烈的威士忌味混着雪茄烟扑面而来,像被暴雨打湿的煤堆散发的气息。布伦丹正背对着门站在壁炉前,火钳被他攥得咯吱响,铸铁炉壁上,他的影子被火光拉得扭曲,倒像头困在笼子里的熊。科林坐在长桌末端,鼻梁上架着的银边眼镜滑到鼻尖,手里的羊皮纸被指腹磨得起了毛边,上面“继承权转让书”几个字被墨汁晕开,像滴在麻布上的血渍。芬恩斜倚在窗台,指尖转着支乌木钢笔,窗台上那盆风信子被他转笔的动作带得轻颤,紫色花瓣上的晨露滚落在羊毛地毯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殿下倒是舍得挪步。”布伦丹猛地转过身,火钳“哐当”砸进煤堆,火星溅在他的粗布马裤上,他却浑然不觉。他左脸的疤痕在火光里泛着红,那是三年前矿难时被钢钎划的,当时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儿子查理,跪在井口三天三夜,矿道里的寒气至今还锁在他的骨缝里,“难不成王室也看上了北境那几座快挖空的矿?”
科林突然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浸了酒:“布伦丹你说话客气点!殿下是来主持公道的!”他把羊皮纸往桌上一拍,纸角掀起,露出欧文老爷子歪歪扭扭的签名,“父亲清醒时亲手写的,说布伦丹只会用拳头管矿场,去年查理就是……”
“闭嘴!”布伦丹的拳头砸在长桌上,雕花桌面震得银烛台跳起,烛泪溅在科林的手背上,他却没躲,“若不是你非要引进那些英格兰的破机器,矿脉怎么会塌?父亲就是被你气中风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跟格雷森公司的人勾搭上了,想把雷肯别的矿脉贱卖给他们!”
科林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是为了保住矿工们的饭碗!北境的煤层越来越薄,不用新式钻探机早就没产量了!你懂什么?你只会让弟兄们拿十字镐硬凿,查理出事那天,若不是你逼着他下井检查……”
“你再说一遍!”布伦丹的手已经揪住了科林的领结,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壁炉的火光在他们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像幅扭曲的油画。芬恩转笔的动作突然停了,乌木笔杆“啪”地掉在地毯上,他弯腰去捡时,袖口露出半截麻毯——边角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是孤儿院最小的莉齐缝的,针脚歪得像爬行的蚂蚁。
“两位哥哥要是想拆了雷肯别老宅,我现在就去把父亲推来看着。”芬恩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冰投入滚油,布伦丹的手缓缓松开,科林揉着领结喘粗气,两人都别过脸去。芬恩捡起钢笔,指尖摩挲着笔帽上的家族纹章:“父亲昨晚醒过一次,拉着我的手说‘格雷森在码头埋了炸药’,你们手里的继承权文书,不过是人家用来炸雷肯别的引信。”
布伦丹猛地转身,壁炉的火光映在他眼底,像两簇将熄的炭火:“你说什么?”科林也愣住了,羊皮纸从他手里滑落,飘到我脚边——我弯腰拾起,指腹抚过欧文老爷子的签名,墨迹虚浮得像风中的蛛网,显然是病中强撑着写的。
“三天前格雷森的船运走了北境最后一批焦煤,”我把羊皮纸放在长桌中央,晨雾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吹动纸页微微颤抖,“他们把煤卖给英格兰的军火厂,换了二十箱步枪。而你们的矿场一停,爱尔兰的造船坞连铆钉都打不出,下个月王室的巡逻舰就得停在港里生锈。”
布伦丹突然抓起桌上的威士忌瓶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淌进领口,他却浑然不觉:“我就觉得那英格兰佬不对劲,上个月他的人在码头丈量麻缆粗细,说‘这绳子够结实,能捆住不听话的东西’。”他的指节抵着额头,粗粝的皮肤蹭得发红,“父亲就是去码头跟他理论,回来就中风了,我昨晚还在酒吧喝闷酒……”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滚得像吞了石头。
科林的肩膀抖了起来,他摘下眼镜,用袖口胡乱擦着眼角:“我在伦敦查过格雷森的底,他早就暗中控股了我们七座码头。父亲是为了保住孤儿院的孩子们,才被迫签了协议——那些孩子冬天都是裹着雷肯别捐的麻毯过冬的,父亲说‘砸了矿场也不能冻着孩子’。”他突然攥紧拳,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羊皮纸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我引进机器是想提高产量,等攒够了钱就把码头赎回来,我没勾结格雷森……”
芬恩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晨雾涌进来,带着码头特有的咸腥味。他从衬衫内袋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是片干枯的山楂叶:“这是莉齐给父亲的,说‘嚼着不疼’。”他的指尖轻轻捏着枯叶,“父亲昏迷前说,布伦丹冲动,科林太犟,只有把你们俩的劲拧在一起,才能扛过这关。”
长桌两端的人都没说话,壁炉的柴火“噼啪”爆响,把沉默衬得愈发沉重。我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三卷麻线——深褐色的那卷沾着煤屑,是贝尔法斯特矿工用矿灯烤过的,摸着还带着点余温;浅黄的缠着根干薰衣草,是科克女工们在麻田边摘的;灰黑色的那卷最粗糙,上面还沾着孤儿院壁炉的烟灰。
“布伦丹,”我把深褐麻线推到他面前,线卷上还留着矿工们用牙齿咬过的痕迹,“北境矿场的安全网该换了,用这种浸过桐油的麻缆,比钢绳还结实。王室库房里有批新麻绳,你让人去领,抚恤金我让财政部补三成。但你得答应我,每天下井走一趟,看看查理的朋友们缺什么——上次去孤儿院,小汤米说想戴你矿帽上的灯。”
布伦丹捏着麻线的手指突然收紧,指节泛白如矿场的盐晶。他猛地站起来,粗布马靴在地板上磕出声响:“我现在就去矿场,让弟兄们把安全网全换成新的!今晚就复工,绝不耽误造船坞的工期!”
“科林,”我把浅黄麻线递给科林,线卷里的薰衣草香混着晨雾漫开来,“码头联营的事,我让都柏林的商号准备了合同,你去跟他们谈。科克的女工们说,要给新船帆绣‘远航结’,这种结在风暴里越扯越紧,比格雷森的合同靠谱。”我顿了顿,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流动学校的孩子们说,想跟着商船学记账,你带他们去码头写生吧,就画新船帆上的星星。”
科林的指尖缠着麻线打了个漂亮的活结,突然笑了,眼角的泪却滚了下来:“我下午就去科克,跟女工们学打结。等新船下水,让孩子们在帆上画满太阳,比格雷森的骷髅旗好看。”
最后看向芬恩,我把灰黑麻线放在他面前,线卷上还粘着片烧焦的布屑:“孤儿院的煤只够烧三天了,先用这麻线编些挡风帘。格雷森的证据你收好了,别轻易交出去——等我调王室卫队去北境,咱们连他仓库里的军火一起抄。”
芬恩把麻线缠在钢笔上,乌木笔杆与麻线摩擦出沙沙声:“我明早就去孤儿院,教孩子们编‘锁山结’。莉齐说要给父亲编个杯垫,说这样他喝水就不烫嘴了。”他顿了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块烤焦的麻饼,“这是孩子们昨晚给父亲烤的,说‘吃了病就好了’,您……您能帮我带给父亲吗?”
我接过纸包,麻饼的焦香混着烟灰味钻进鼻腔。正想说些什么,侍卫长撞开房门,他的制服上还沾着码头的露水,手里的信笺在晨雾里抖得像片枯叶。“殿下!北境急报!”他的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格雷森的人把孤儿院的孩子们锁在码头仓库,说……说要用雷肯别捐的麻毯当引柴!”
布伦丹手里的麻线“啪”地断了,科林的眼镜再次滑到鼻尖,芬恩攥着钢笔的指节突然迸出青筋。壁炉的火光猛地窜高,映得所有人的脸都红得像浸了血。我抓起桌上的王室纹章,翡翠狮首在光线下闪着冷光,晨雾从窗外涌进来,带着码头的咸腥气——那是麻毯被点燃前,海水特有的味道。
“备马。”我推开椅子,麻编小袋里的红麻籽硌得掌心发疼,“去北境码头。”
布伦丹已经抓起了墙上的猎枪,科林把羊皮纸塞进怀里,芬恩的钢笔别在耳后,手里紧紧攥着那卷灰黑麻线。晨雾裹着我们冲出城堡时,钟楼的铜铃终于挣脱冻雾,发出清亮的声响,像在为北境的孩子们,摇响黎明前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