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瀑,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工厂烟囱喷吐的黑色煤灰,化作污秽溪流,冲刷着望京新城那泥泞不堪的街道。
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四轮马车,在两名提着马灯、身披蓑衣的护卫引领下,悄无声息地驶入这片被神明遗忘的土地。
车厢内,死寂如墓。
年轻的帝王赵乾,褪去象征无上皇权的龙袍,换上一身朴素的商人常服,静静坐在窗边。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琉璃窗,他凝视窗外那宛如地狱的景象,年轻的脸上毫无表情。
但那双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对面,营造之神张柱子,如山岳般沉稳,沉默不语。
他闭目养神,未看窗外,却仿佛以更深层次的感官,聆听这座城市痛苦的呻吟。
马车缓缓驶过曾宽阔无比、如今被违章窝棚挤占得仅容一车通过的主干道。
车轮碾过泥泞,溅起夹杂垃圾与污水的黑色泥浆,发出沉闷的咕隆声。
赵乾看到了。
他看到所谓的“希望家园”,不过是摇摇欲坠的鸽子笼,用廉价木板与油布搭建,一家七八口挤在不足五尺的狭小空间,如圈养的牲畜。
他闻到了。
那从堵塞的排水沟中散发出的恶臭,混合着排泄物与工业废水,足以让任何养尊处优之人当场呕吐。
他听到了。
从破败窗户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孩童因饥饿与疾病而啼哭,成人因绝望与麻木而嘶吼,如野兽般撕扯着空气。
这便是他的盛世。
这便是他引以为傲的不世之功,足以让千古一帝汗颜的黄金时代!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赵乾眼角滑落。
那不是泪,是血。
是帝王之心的泣血。
“停车。”
他沙哑的声音,如从九幽深处传来,低沉而决绝。
“陛下,不可!”
车外护卫大惊失色,“此地龙蛇混杂,疫病横行……”
“朕说,停车!”
赵乾声如雷霆,马车缓缓停下。
他不顾阻拦,猛地推开车门,踏入冰冷肮脏的雨夜。
他未打伞,任由夹杂煤灰的黑色雨水浸透那身华贵的常服,湿发贴在额头,眼中却燃着不屈的火焰。
他一步步走在泥泞街道上,步伐沉重如负千钧。
他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母亲,抱着早已停止呼吸的婴儿,呆坐屋檐下,任雨水冲刷她空洞的眼眸。
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为半个发霉的馒头,与野狗在泥浆中疯狂撕咬,血污满身。
他更看到街道尽头,那座他亲手下旨兴建的“惠民医院”门口,排着数里长的等死长龙。
医院内,超负荷运转数月的年轻医生们,如疯子般与死神搏斗。
“下一个!”
“没救了!拖出去!”
“下一个!”
那绝望而麻木的咆哮,如重锤砸在赵乾心头,每一声都让他胸口一窒。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缓缓转身,年轻的帝王之躯,竟有些佝偻,似被无形重担压垮。
如败军之将,他一步步挪回冰冷的马车,步伐沉重如拖着枷锁。
“回去吧。”
他声音疲惫,带着无尽的苍凉。
马车重新启动,地狱般的景象渐被抛在身后。
车厢内的死寂,终于被打破。
“柱子叔。”
赵乾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如风中残烛,“朕错了,错得离谱。”
“朕以为自己是神,却亲手创造了地狱。”
“朕,不配当这个皇帝。”
一番话,充满帝王最致命的自我否定。
张柱子猛地睁眼,那朴实憨厚的目光中,没有丝毫安慰,只有营造之神面对失败作品的绝对理性。
“陛下,您没有错。”
他缓缓摇头,声音沉稳如山,“错的不是人,是图。”
“图?”
赵乾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然也。”
张柱子从怀中取出那卷被他盘得油光发亮的草图——当年为青石村规划的第一张村庄建设图纸。
“陛下,您看。”
他指着图上简单却井然有序的线条,缓缓道:“此乃村之图。”
“其路窄,其渠浅,其房矮,仅能承载千人。”
“而今日的望京新城,人口百万,工厂林立,车马如龙!”
“可我们,仍用这村之图,去建国之都!”
“这不出事,才是怪事!”
一番话,如朴素而致命的惊雷,狠狠劈开赵乾那混沌一片的帝王之心!
他呆住了,眼中迷雾散去,豁然开朗。
错的不是他,也不是时代,而是那落后于时代的认知!
“柱子叔……”
他沙哑的声音,燃起新生的渴望,“依你之见,这城之图,该如何画?”
“此事,不在修补,而在重建!”
张柱子断然道,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芒。
他当着皇帝的面,将见证张氏崛起的旧蓝图撕成粉碎!
从怀中取出一张洁白如雪的全新画卷,猛地展开!
一座充满科学与理想的未来之城,赫然呈现!
人车分流的立体交通网,雨污分流的地下管廊系统,工业区、商业区、住宅区三区分离的布局,中央广袤的公园,环城绿色生态隔离带!
“陛下!”
张柱子指着那座秩序与和谐兼备的乌托邦,眼中燃烧着疯子般的火焰,“为何在这腐败的旧肉上修修补补?”
“为何不另起炉灶,在这片白纸上,画一幅让后世万代顶礼膜拜的神之画卷?!”
赵乾呆立,凝视那梦境中的理想国。
他那被现实肮脏冰封的帝王之心,被一股宏大而疯狂的创世之火点燃!
他知道,那无处安放的雄心,终于找到了最终的战场。
“好!好!好!”
他猛拍龙案,豪情万丈,“就这么干了!”
“传朕旨意!”
“即日成立‘新京规划与建设总署’!”
“由‘营造之神’张柱子亲任总设计师!”
“朕,要在这旧都之畔,为朕那即将诞生的太子,为大宁万世不易的未来,再造一座全新的帝国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