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管道的铁皮压着花自谦的肩胛骨，冷得像块冰。他没动，只是把怀里的人往胸口又拢了拢。苏曼曼的呼吸贴着他衬衫第三颗扣子的位置，浅得几乎感觉不到。
旗袍被裹在九层蜀锦里，塞进了乾坤袖最深处。那东西现在安静了，可他知道，这种安静就像暴雨前的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
“醒着？”他低声问，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嘴唇蹭着空气。
苏曼曼的眼皮颤了一下，手指微微蜷起，勾住了他的袖口内衬。“灯……在祠堂第三层。”她嗓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七姑说过，谁要是动它，就得先跪满三炷香。”
花自谦扯了下嘴角：“咱俩加起来都没烧过三炷香，你说这算不算硬闯？”
她没笑，只是抬眼看他，瞳孔里还残留着血丝未散的红。“那灯不吃香火，吃心跳。”她说，“民国那年，我祖奶奶点上它，心跳停了，灯还在亮。”
楼下的走廊传来脚步声，高跟鞋敲在地砖上，节奏精准得不像活人。两个穿高定西装的男人正站在电梯口，胸前评审徽章闪着冷光，手里提着缠符纸的绣花针。
花自谦眯起眼，用天衣无缝诀扫了一眼对方领口——气运纹路断续不连，像是借来的皮囊。这不是真人评审团，是绣衣使者的替身傀儡，专用来清场的。
“白莲儿的人？”苏曼曼轻声问。
“不一定。”他摇头，“更像是天衣监的巡夜狗，闻到星力泄露就赶来收尸。”说着，他从袖中抽出半截护妻神针，在指尖划了一下，血珠滚落，滴在通风格栅边缘。
血没往下掉，而是顺着金属缝隙爬行了一段，最后凝成一个微小的“止”字。
“地下管网能通到城西停车场。”他说，“那边有辆车，钥匙在我牙里藏着。”
“你什么时候藏的？”她皱眉。
“上次你骂我把汝窑杯子泡可乐那天。”他咧嘴一笑，“顺手塞的，以防万一。”
她想翻白眼，可眼皮太沉，只轻轻抖了一下。“所以你现在是靠喝肥宅快乐水续命，靠藏车钥匙保命？”
“不然呢？”他耸肩，“玄学鉴宝师又不是超人，总得有点接地气的本事。”
她说不出话了，只能闭眼调息。左腿上的黑丝腿环依旧黯淡，但指尖触到时，能感到一丝微弱的搏动，像冬眠蛇类的心跳。
花自谦低头看她，忽然伸手撩开她一缕垂落的发丝，露出耳后一道细小的朱砂痕——那是织霞手反噬留下的印记，形状隐约是个并蒂莲。
“你说初代织女说‘苏氏根系，莲开三度’……”他喃喃，“是不是意味着，你每折一次寿，就会有人替你补一次劫？”
苏曼曼睁眼，目光冷了几分：“你想多了。哪有什么替死鬼，不过是债越滚越大，到最后，连阎王都不敢接单。”
地面又震了一下。
这次不是震动，是某种规律性的脉冲，从地底传来，像钟摆，又像心跳。他们脚下的地板开始浮现暗红色纹路，依旧是那句反写的字：“子时未尽，魂归来兮。”
不同的是，这些字正在组成一个完整的阵图，线条交错间，隐约能看出是幅老宅平面图——飞檐、回廊、祠堂位置，全都对得上苏州苏家祖宅的格局。
花自谦盯着那图案，忽然意识到什么：“它不是在召唤谁……是在画地图。”
“不。”苏曼曼撑着手臂坐直了些，“它在提醒我们——灯一旦点亮，祠堂就成了祭坛。”
她抬起手，织霞手微光一闪，指尖轻触地面阵纹。刹那间，眼前闪过一幕幻象：民国年间，雨夜，祠堂内烛火摇曳，一名穿素色旗袍的女子跪在神龛前，手中银剪割破掌心，鲜血滴入油灯。灯焰骤然变蓝，照亮墙上一幅《璇玑图》，图中文字逆向旋转，仿佛时间倒流。
画面戛然而止。
她猛地抽回手，喉头一甜，差点呕出血来。
“看到了？”花自谦扶住她肩膀。
“看到了。”她咬牙，“那灯不是容器，是钥匙孔。要打开它，得用绣娘的命当钥匙。”
“那就别让命进去。”他语气平静，“我们可以换个开法。”
“怎么开？拿我的血去灌？还是拿你的金针去撬？”
“都不是。”他看着她，眼神忽然变得很轻，像风吹过湖面，“我们可以——把它变成路灯。”
她愣住。
“你说什么？”
“我说，”他笑了下，“既然它是钥匙孔，那就别想着偷偷摸摸去开。咱们直接给它装个灯罩，接上电线，让它变成小区门口那种二十四小时亮着的节能灯。”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低笑出声，笑声虚弱却真实。“你真是疯了。”
“我一直都疯。”他伸手抹掉她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但每次疯，都是为了不让某个毒舌设计师死得太难看。”
笑声停了。
她靠回他怀里，呼吸渐渐平稳。“明天拂晓前出发。”她说，“走下水道，绕开主路，别碰任何带‘绣’字的招牌。”
“记住了。”他点头，“也别碰穿旗袍的女人，不管长得像不像你。”
“少贫。”她闭眼，“我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你还想哪儿去？”
“我不走。”他把护妻神针重新插回袖中，“我就在这儿守着你，等你能踹我一脚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出发。”
她没说话，只是手指慢慢松开他的袖口，滑进他掌心。
两人静默片刻，只有地底的脉冲声持续不断，像某种古老的倒计时。
花自谦忽然开口：“你说……如果那灯真能改命，我想许个愿。”
“许什么？”
“以后你绣婚服，别再折寿。”他声音很轻，“我想看你穿上自己做的嫁衣，活到八十岁，还得骂我乱放袜子。”
她睫毛颤了颤，没睁眼，也没回应。
但他感觉到，她的手，在他掌心里，轻轻回握了一下。
楼下的脚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机械运转的嗡鸣，像是某种设备正在启动。通风管道外的监控摄像头缓缓转动，红光扫过天花板夹层，最终停留在他们藏身的位置。
花自谦没有抬头。
他只是将最后一匹蜀锦缠上右臂，指尖摩挲着布料表面细腻的纹理，像是在确认一件武器是否锋利。
苏曼曼忽然睁开眼，望向东南方向——那里隔着十几层楼板和钢筋水泥，但她仿佛能穿透一切，看到千里之外的老宅祠堂。
“灯还在亮。”她说。
“我知道。”他应道。
“没人添油，也没人换芯。”
“所以它等的不是人。”他站起身，一手扶着她慢慢起身，“是那个敢把它吹灭的傻子。”
她靠着他的肩膀，双腿发软，却努力站稳。
“你觉得……”她抬头看他，“我们会是那个傻子吗？”
他没回答，只是搂紧她的腰，带着她一点点挪向通风管道另一端的出口。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城市底层特有的潮湿气味。
他们的影子在狭窄的通道里拉得很长，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地面上，那句反写的血咒仍在缓缓蔓延，最后一个字刚刚成型。
“兮”字的最后一笔，像是一道未完成的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