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钢工地上,“使用澳洲铁矿是卖国”的指控如炸弹引爆群情激愤。面对工人质问,考绿君子被迫表态。他回溯近代列强掠夺史,对比当下公平贸易,痛斥指控荒谬,强调先用优质澳矿、留存自产资源是务实之举。虽有技术员质疑运费成本,考绿君子以专家论证和海运常识反驳。最终,他用充满疲惫与无奈的“等待国家决定”平息了眼前风暴,但“爱国”与“卖国”的巨大争议及冰冷窒息感,仍如阴云笼罩工地。
——————
【05】爱国还是卖国
“轰——!”
前一波关于地基的愤怒浪潮还未完全平息,一声更加尖锐、裹挟着巨大政治帽子的嘶吼,像淬了毒的冷箭,猛地从人群中某个角落射出:
“宝钢用的铁矿石全是澳大利亚进口的!这是卖国!是买办的勾当!支持‘全国人大五届三次会议’决议!宝钢必须立刻下马!”
“卖国?”
“买办?”
这两个在特殊年代足以将人碾得粉身碎骨的字眼,如同两颗烧红的炸弹,瞬间在焦躁的人群中炸开!原本就紧绷的空气,立刻弥漫开一种恐慌和猜疑的腥气。
二队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被围在中心的考绿君子,声音带着一种被欺骗的悲愤,手指几乎戳到考绿君子的胸口:
“考队长!你给大伙儿说清楚!这到底咋回事?!用外国人的矿石,算不算把咱国家的命脉交给洋鬼子?!” 他身后,无数双眼睛燃烧着同样的质问,火光灼人。
考绿君子感觉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摩擦过,周围的空气都带着滚烫的铁锈味。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嘶声道:“我不是人大代表,更不是十九冶能拍板定调的领导!我跟你们一样——” 他猛地一指手中的、墨迹未干的报纸,“知道的一切,都来自这些铅印的字!你们问我?我又该去问谁?!”
“那你就说你自己的!你自己的看法!” 赵大锤猛地踏前一步,粗糙的大手按在旁边的桌沿,厚实的木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考绿君子,是男人就别打官腔!说!你心里到底咋想的?!”
“说!说!说!”
声浪如同重锤,一下下擂在考绿君子的心脏上。
刚刚被“日本人负责”转移的焦点,重新带着更凶猛的势头,狠狠砸回他身上。这次,是足以压垮脊梁的“爱国”大义!
所有的喧嚣,在考绿君子抬起头的瞬间,诡异地停滞了。
考绿君子眼底的血丝如同蛛网,疲惫却如同困兽般倔强。
沉寂,比任何呐喊都更令人窒息。
“……好。” 考绿君子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抠出来。“那我就说……说我自己的看法。”
考绿君子深吸一口气,那灼热的空气似乎灼伤了肺叶。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愤怒的人群,投向了更久远的、蒙尘的记忆。
“小时候,学历史……” 考绿君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在唤醒某种沉睡的共同记忆,“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重重地敲,告诉我们——帝国主义列强,用枪炮撬开我们的国门,发动战争,签下不平等条约,然后是干什么?”
考绿君子猛地看向前排几个年轻工人,“是掠夺!是像强盗一样,用刺刀逼着我们,把地下的矿石、田里的棉花、山里的茶叶……统统抢走!运回他们自己的国家,炼成钢,织成布,再高价卖回给我们!吸我们的血,嚼我们的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历史的沉痛和屈辱。
“这历史,难道你们小时候学的……不一样吗?!”
“……一样!” 几个声音下意识地回应,带着被唤醒的、根植于血脉的悲愤。
“好!” 考绿君子抓住这股情绪,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那现在!我们用自己的钱,堂堂正正地跟澳大利亚买矿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们地底下埋着的、咱们自己的、富饶的矿石——” 他用手重重地拍打着脚下的土地,“它没丢!它还在!它就安安稳稳地睡在我们的国土下面!我们想什么时候挖,就什么时候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这!怎么就叫‘卖国’了?!”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每一颗被愤怒蒙蔽的心:“这!跟当年洋鬼子用枪炮指着我们脑袋的掠夺,能他妈的一样吗?!”
“……那……倒也是……” 老工人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动,喃喃低语。周围的躁动,似乎被这番情理交加的论述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我听说!” 考绿君子趁热打铁,声音带着一种基于现实的冷静,“澳大利亚的矿石是富矿!品位高!杂质少!炼出来的钢水更亮,钢坯更韧!我们为什么不先用好的?!我们为什么不先学会用好的?!等我们自己地下的富矿用完了,再用次一点的吗?这难道不是精打细算?!”
“哼!” 一个带着明显质疑的冷哼响起,是杲维旻身边的一个技术员,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算计,“考队长,道理是没错。可你别避重就轻!从万里之外的澳洲运矿石过来,那海运费是多少?这成本叠加起来,还能划算吗?这笔账,你算过吗?!”
考绿君子猛地转向他,嘴角扯出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声音却异常清晰:“运费?” 他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幼稚的问题,“你想到了?我也想到了!你以为那些坐在北京、上海的办公室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的经济专家爷们——他们会想不到?!会计算不出来,嗯?!”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窗外隐约可见的黄色江面:“万吨巨轮下海!跑一趟的运费,平摊到每一吨矿石上,比你用火车皮吭哧吭哧从内陆矿山拉过来,说不定还便宜!这是常识!人家专家团队的报告里,成本核算那一栏,肯定写得密密麻麻!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管之见——”
考绿君子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眼神扫过每一张或沉思、或动摇、或依旧不甘的脸。
“——无关大局的闲聊罢了……真正的决定……” 考绿君子抬头,望向指挥部那栋沉寂灰暗的小楼,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们……除了等国家的最后决定……还能做什么?”
短暂的沉默。沉重的压力似乎随着他的叹息泄去了一丝。
人群里,有人低下头,有人搓着粗糙的手掌,有人望着远方的江面出神。刚刚沸腾的要爆炸的“爱国”怒火,被这番情理交融、又带着清醒无奈的剖析,暂时浇上了一盆混杂着困惑与思索的冷水。风暴的中心,似乎出现了一瞬诡异的平静。
但这平静的冰面之下,裂痕依旧清晰。每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都像一枚引信滋滋作响的炸弹,等待着下一次更剧烈的引爆。
关于“爱国”或“卖国”的争论,只是暂时沉潜,而非终结。冰冷的窒息感,依旧弥漫在宝钢工地的每一个角落。
未完待续,后事如何,下章请看《【06】经济效益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