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令如山
1979年深秋,攀枝花二期工程启动在即。十九冶党委书记栗为民以雷霆之势奔赴武钢1700,强硬召回包括骨干考绿君子在内的四公司队伍。在金沙江峡谷,栗为民以攀枝花建设者的血泪历史、国家战略重任和鲜红调令施压,痛斥考绿君子向往上海宝钢的想法。冲突白热化之际,老领导邯曦以“支援黄石”为名,暗递一条通往宝钢的隐蔽生路。考绿君子在攀枝花的铁血烙印与宝钢的未来召唤间,被推向命运抉择的风口浪尖,踏上迷雾重重的黄石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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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火红年华攀枝花
1979年10月栗为民带着工作组离开金沙江河谷,来到武钢1700。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把建设武钢1700的四公司员工,带回攀枝花。
因为,冶金部向国家计委和建委上报《关于攀钢二期工程扩建任务书的补充报告》,即将再启火红年华攀枝花。
风已带上了高原特有的凛冽钢刃,刮过裸露的红土崖壁,发出凄厉的哨音。十九冶指挥部那间借用的会议室,窗户被风抽打得咯吱作响,沙砾细密地敲打着玻璃,像无数只焦躁的手在催促。劣质烟草的浓雾、汗气、机油味和尘土的气息,在低矮的空间里搅成一团令人窒息的浊流。
“砰——!”
一声闷雷炸响!栗为民那只骨节变形、布满厚茧和老疤的大手,裹着一股浓重的硝烟与铁锈气味,狠狠拍在摊开的攀枝花矿区规划图上。搪瓷缸里的水猛地一跳,溅出几点浑浊的水珠,洇湿了图纸上“攀枝花工程二期开拓区”那片刺目的红色标记。
栗为民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矿狮,猛地站起身。洗得发白、肘部油亮的蓝布棉袄紧绷在魁梧的身躯上,袖口沾着干涸的铁锈色泥浆渍。黝黑的脸膛是金沙江峡谷风刀霜剑的杰作,那道从眉骨斜划至脸颊的旧疤——朱家包包万吨爆破飞石留下的勋章——在昏暗灯光下泛着暗红。铜铃般的眼睛喷着火,探照灯般扫了一圈,最后死死钉在考绿君子脸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矿石的重量。
“武钢一米七,你们干得漂亮!洋玩意儿见着了,本事也长了!” 栗为民的声音沙哑粗粝,像砂轮打磨生铁,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可现在,攀钢二期等着你们回去‘扛杠杠’!骨头酥了,肩膀软了?”他手指如铁钎,几乎要戳穿图纸上那片标注着考绿君子名字的攀枝花二期工程规划。
“小考!看清楚!这是你亲手埋的点、画的线,兰家火山新矿坑等着你开膛破肚!蜜地选矿的自动化升级,炼铁战区的高位冷却水池……图纸在你抽屉里躺得快发霉了!280万吨生铁、200万吨钢的蓝图,是你熬了多少通宵一笔一画描出来的血!现在工程就是离弦的箭,你告诉我,你要扔下亲儿子,跑去上海滩那个花花世界喝洋墨水?啊?!”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带着烟味溅到考绿君子的脸上。
“栗书记!”考绿君子喉头滚动,像哽着一把滚烫的矿砂。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武钢热轧厂里那些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进口设备,电脑终端跳跃的幽绿字符,外国专家戴着白手套、用精密卡尺一丝不苟测量的场景。“宝钢……”他声音干涩,“那是国家勒紧裤腰带、花了天价外汇换来的未来!是……”
“未来?!”栗为民猛地打断,短促的冷笑像冰碴子刮过铁皮,“没有攀枝花当年‘三块石头支口锅,帐篷搭在山窝窝’垫着的烂泥底子!没有我们‘白天杠杠压(抬石头),晚上压杠杠(睡木杠)’用脊梁骨扛起来的铁架子!没有朱家包包那一声炸塌半边山的炮响!”他逼近一步,浓烈的汗味和烟草味混合着压迫而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考绿君子:
“你告诉我,宝钢那堆天价铁疙瘩,靠什么立起来?靠上海滩那些晃瞎眼的霓虹灯?!攀枝花的钒钛矿渣还在山下堆成山!它是什么?是战略!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命根子!这根担子,只要敌人还在,就死死压在我们这一代人肩膀上!”
栗为民粗糙的手指猛地戳向窗外,峡谷对面峭壁上,几株深秋的木棉树倔强地挺立着,残留的几朵花苞在狂风中像凝固的血滴。“你看看那木棉花!哪一朵红,不是用我们这代人的汗和命浇出来的?!你考绿君子,是当年渡口大会战,在爆破碎石和滚烫铁水里淬炼过的硬骨头!不是暖房里掐朵就能死的嫩苗!” 他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砸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啪!”
一份文件带着千钧之力拍在考绿君子面前的桌上,震得桌面灰尘簌簌落下。鲜红的“第十九冶金建设公司党委”印章像烙铁般刺目。栗为民黝黑粗粝的手指重重压在“考绿君子”的名字上,几乎要将那四个字摁进纸里!
“调令!党委定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可怕的、不容置疑的重量,像万吨矿石轰然压下,“你的户籍档案还在 攀枝花,攀枝花可是你的第二故乡!组织的培养,不是给你插上翅膀、飞到别人家金窝窝里去的!攀钢二期这炉火,正在点燃liantie,缺的就是你这块——淬过火、顶过雷的钢!” 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辩驳的铁血意志和赤裸裸的牵绊。
考虑君子死死盯着那份调令,那鲜红的印章在视线里旋转、放大,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灼痛。指尖冰凉刺骨,手心却瞬间被汗水浸透。攀枝花的记忆如同失控的矿车,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呼啸撞入脑海——朱家包包那地动山摇、烟尘蔽日的万吨爆破冲击波;兰家火山矿坑深处,风钻在岩层上尖叫着疯狂啃噬;炼铁战区“4.20”管网大会战,两万多人如同密集的工蚁,在泥泞陡坡上喊着震天号子,用血肉之躯扛起巨龙般沉重的钢管;炼铁高炉出铁口,那映红半边夜空、奔腾咆哮的金红色铁流,炼钢厂,轨梁厂……这些,是他青春的筋骨与血肉!
然而,宝钢蓝图里描绘的未来图景——那些世界级的自动化流水线、先进的计算机控制中心、代表着钢铁工业巅峰的巨兽——更像一道强劲的电流,在他四肢百骸里疯狂奔涌,激荡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渴望。那个被外国专家敬畏地称为“未来世界心脏”的超级工厂,难道真的只能成为他午夜梦回时,长江上游连绵群山外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会议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结束。走廊里阴冷的风卷着尘土味。一只布满老茧、坚硬如铁耙的大手,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无声地重重拍在考绿君子僵硬的肩膀上。
考绿君子一颤,回头。是现任老领导邯曦。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一道狰狞的弹片划痕从额角斜贯至下颌——那是黑山阻击战留给这位独胆英雄永不磨灭的印记。浑浊的眼珠深陷在皱纹里,此刻却闪动着一种历经生死、穿透世事的复杂光泽。
“‘支援黄石市建设’,”邯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地下管网深处暗流的浑浊与隐秘,热气裹着浓重的烟味喷在考绿君子耳畔,“紧急任务,名单上有你。”那只满是硬茧的手又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胛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明天拂晓,卡车队出发。行李……轻装上阵。”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考绿君子,浑浊的瞳孔深处仿佛有火星在跳动,“先避避风头。宝钢……”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却意味深长的嗤笑,像暗夜里划亮的火柴,“……未必就真的黄了。”
考绿君子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又滚烫的手狠狠攥住!刹那间,所有蛛丝马迹串联起来——邯曦那讳莫如深的表情,这突如其来的“支援”任务!原来如此!黄石,根本不是终点!它是悬崖峭壁间一块救命的踏脚石!是十九冶指挥部里这些同样渴望新世界的“老骨头”们,在时代洪流与体制铁幕的夹缝中,硬生生为他撬开的一道生门!一道指向长江入海口那璀璨未来的、隐秘的航道!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出几道惨白的月痕,几乎要刺破皮肤。窗外,浑浊的金沙江在峡谷中狂暴地奔涌咆哮,裹挟着万吨泥沙与巨石,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远方未知的黑暗。而在那长江奔流的最尽头,上海宝钢工地上彻夜不熄的灯火,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和沉沉夜幕,在他脑海中幻化出一片燎原的星火——一片冰冷、精密、代表着钢铁工业未来的、令人灵魂战栗又无限向往的辉煌星海!
攀枝花的木棉,在记忆里烧成一片灼热的血海;宝钢的召唤,在灵魂深处炸响滚滚惊雷。他这条诞生于金沙江惊涛骇浪、淬火于三线建设血与汗的钢铁之舟,终究会被这1979年深秋的狂风巨浪,推向哪一个命运的彼岸?
黄石迷雾已起,避风港下暗流汹涌。长江航道上的每一次转折,都通向更深的漩涡与更亮的灯塔。
未完待续,后事如何,下章请看《【04】鄂东明珠黄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