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深秋，武汉冶金建设公司小组支援南京741电子管厂。上海工匠华西林打造的精密铸造模型，因其精巧外观遭厂方技术员老魏严苛质疑强度与实用性。面对“花架子”的指责，华西林坦然接受高空坠落与三次重锤猛击的极限考验，模型岿然不动。更令老魏震撼的是，模型竟暗藏玄机——一枚精巧的锁扣楔，轻拨之下，严丝合缝的模型瞬间如莲花绽放般轻松拆卸。老魏从强硬质疑到彻底叹服，盛赞其为“砸不烂、拆不开、泡不透”的“中国工匠脊梁”，上海匠人的非凡智慧与硬核实力在此刻闪耀光芒。令人向往，令人“梦寐上海滩”。
【01】梦寐上海滩
上海一个具有梦幻般的城市，她有一些梦幻般的名字，魔都、申城、上海滩、大上海、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
上海不仅仅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
在科学、技术、经济、文化……也可圈可点；
无论是过往还是近代，上海都有不同凡响的故事，不可替代的经济贡献、科技贡献和文化贡献。
小的时候，在我印象当中，如果是来自上海的产品，就意味着质量好、新鲜、时尚和前沿，它会有一种让人心里痒痒的新奇感和激动。
就连人好像不都一样，我们单位的重要技术骨干大都是来自上海，比如技术大拿伍鼐督总工程师、比如我们单位，我1963年刚参加工作时，八大工程师中有6位都是上海人；
我刚参加工作时所在的木工小组来自上海的工人都个个身怀绝技。我曾经亲身体验过上海籍工人以精湛技艺，举手投足间，把平凡演绎得不平凡……
那还是我刚刚出道马鞍山时，我们建设马鞍山轮箍厂，1963年深秋，那时强调全国一盘棋，一方困难，八方支援。我们武阿培小组奉命，支援南京741电子管厂。
模型车间。
华西林师傅制作铸造模型，技惊741厂技术员。
模型，我知道，原来中学在武汉消防机器厂勤工俭学，我铸造车间打工，接触过铸造模型。其实模型都有相通之处。华西林的模型却有他独有的特色。
模型初成，其结构，其外形精巧玲珑，与任务单所附图纸的要求、结构和尺寸完全一致。
但是在检验时，741电子管厂的技术员却不认同。他先说模型好看不好用，又说牢固程度不好，承受不了浇筑时的荷载
寒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拍打着车间糊着报纸的窗户。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烟叶子、桐油、新鲜木料和金属冷却液的刺鼻气味。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工作台上方，将华西林和他那只刚刚竣工的铸造模型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南京741厂技术员老魏，四十多岁，剃着短短的平头，穿着洗得发灰、肘部磨得发亮的蓝色工装棉袄。他嘴唇紧抿，眉心拧成一个疙瘩，围着台子上的模型慢慢踱着。粗糙的手指带着怀疑，在核桃木模型光滑如镜的表面刮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华师傅，手艺确实精细，跟印图纸似的，”老魏终于开口，带着浓重的东北腔调，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砸在地上，“可咱741要的是能顶住五百度铜水的‘铁骨架’，不是摆在家里看的‘花架子’！”他用指关节用力敲了敲模型上一个精巧的曲面，“好看顶啥用？浇筑压力一上来，‘轰隆’！你这木头玩意儿，能扛得住？别到时候散了架，毁了模，浇出一摊废铜，耽误了支援大三线的任务，谁担得起这个责？！”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瞪着华西林，火药味十足。支援大三线，这是1963年我们741最重的任务，任何闪失都是政治问题。
华西林，同样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身形瘦削却站得笔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抬眼平静地看着老魏，说：“试试？”
“试？拿国家财产试？”老魏嗓门又拔高了几分，引来车间几个正偷瞄这边的青工，“光模样俊有个屁用！得顶事！得有钢铁的筋骨！”
华西林不再言语，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上前，和他一人一边，稳稳抓住模型坚实的底座。入手沉甸甸的，核桃木的纹理在昏暗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我俩同时发力，将这凝聚了师傅心血的模型高高举起，超过了头顶——然后在华西林低沉而清晰的“放！”字出口瞬间，模型猛地砸向冰冷坚硬的水泥地！
“咚——！”
一声闷响，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老魏和青工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灰尘弥漫中，老魏一个箭步冲上去，半跪在地上，粗糙的手指急切地、近乎粗暴地抚摸着模型的每一个棱角、每一个转角。
模型稳稳立着。别说散架开裂，连一道细微的划痕都欠奉！那光滑的表面，仿佛刚才不是砸在水泥地上，而是落在了一堆棉花里。
老魏的脸颊肌肉抽动了几下，面皮涨红，但嘴上依旧硬气：“……运气！没摔着筋！浇筑那是几百上千度的热铜水，是持续的高压！不是摔一下这么简单！”他眼珠子一转，猛地从墙角拖过一叠废弃的马粪纸和一捧沾着油污的刨花。“盖上！有种的让我砸三锤！要是砸散了，你们武汉冶金建设公司立马滚蛋，模型费一分不给！”他这话带着股狠劲，是逼宫，也是给自己找台阶下。
华西林眼皮都没抬一下，微微颔首。我和他迅速用刨花覆盖模型主体，再牢牢盖上厚厚的马粪纸。
老魏往手心狠狠啐了口唾沫，搓了搓，从一个青工手里夺过一柄沉甸甸的、油亮的十六磅大锤。那锤头闪着寒光，让人心悸。他双腿微蹲，扎稳马步，深吸一口气，抡圆了胳膊，使出浑身力气——
“当——！！”
第一锤，力贯千钧，砸在模型的核心位置！覆盖物瞬间深凹下去一个大坑！老魏拨开纸角飞快瞥了一眼，脸色更沉。
“当——！！”
第二锤，带着破风声，砸向模型最脆弱的边缘转角！
“当——！！！”
第三锤，近乎疯狂，砸在模型的背部！整个工作台都跟着晃了三晃！
三锤过后，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锤击的回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嗡嗡作响，还有老魏粗重得像风箱般的喘息。他一把撕开被砸得稀烂、扭曲的马粪纸和刨花。
昏黄的灯光下，华西林的模型安然无恙！线条依旧流畅，结构依旧清晰，仿佛刚才承受的不是三记足以开碑裂石的重锤，而是三下轻柔的叩问。别说断裂崩溃，连个像样的凹陷都找不到！只有几处浅浅的印子，证明它确实经历了考验。
“嗬……”围观的青工里有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老魏的脸彻底涨成了紫茄色，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汗珠顺着鬓角滚下来。他围着模型又转了两圈，手指神经质地到处抠、到处敲，嘴里嘟嘟囔囔：“……哼，结实……是结实了点……可这严丝合缝的，铸件卡死在里头，到时候咋扒出来？把模型砸了？耽误了工期，影响了大三线设备供应，这责任算谁的？你们上海来的搞这些‘拆不开’的玩意儿，不是故意刁难人吗？”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带着被挫败后的恼羞成怒。
说着，他几乎把脸贴到了模型上，眯缝着眼睛，像探雷一样沿着每一条缝隙摸索。整个模型浑然一体，榫卯暗藏，表面光滑得连根头发丝都挂不住！老魏急躁地用手指甲刮着木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呼吸越来越粗重，脸上汗珠滚落。干了半辈子模型验收，从来没这么憋屈过，这脸丢大了！
就在老魏额头的青筋快要爆开，几乎要发作时，一直如同磐石般沉默的华西林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与刻痕、却稳如泰山的手，轻轻将模型翻转。在模型底部一处毫不起眼、与木纹几乎融为一体的角落——若非他精准地指向，任何人都会忽略——他粗砺的食指指尖，对着一个比黄豆还小、形状奇特的硬木凸起，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拨。
“嗒。”
一声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机械声响。
一个仅有小指指节大小、造型古朴奇巧的硬木楔（锁扣楔），像变戏法般，稳稳落在华西林摊开的掌心。
再看那模型，依旧完整，但一直萦绕其上的那种“密不透风”的压迫感消失了。老魏几乎是屏着呼吸，试探性地用手去掰一块他刚才确认过绝对牢固的部件——
刚才还“拆不开”的模型，竟如同莲花绽放般，几个主要构件瞬间轻松分离！结构清晰，拆卸路径流畅自然！所有的玄机，竟然都系于这枚小小的楔子！
“我的老天爷啊……”老魏捏着那枚温润的锁扣楔，指尖都在哆嗦，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什么颠覆认知的奇迹。“这……这……神了！真他娘的神了！我老魏干这行小二十年，从东北老工业基地到这儿，头一回……头一回见着这样的活儿！砸不烂……拆不开……却又……轻轻巧巧就分开了……”
“老魏同志，”一直靠在旁边工具箱上、抽着“大生产”牌香烟的柳自铧师傅，慢悠悠地弹了弹烟灰，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侬现在把这个楔子原样销回去，寻个大水池，把它泡进去三天三夜！”他用夹烟的手指点了点模型，“捞出来，里头的型腔保证干爽爽！一滴水都渗不进去！为啥？防渗透、防漏气、铸造圆角过渡比小囡的皮肤还光滑……这都是阿拉华师傅设计模型时，算在骨子里的功夫！不是吹牛皮，这副锁扣楔的本事，是能在黄浦江水里扎猛子，捞出来还是干身的！”
柳师傅的语气斩钉截铁，“阿拉冶金部直属中央企业，支援全国建设，靠的不是花架子，是这份‘滴水不漏’、‘万无一失’的真本事，‘锤’出来的硬道理！”
老魏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锁扣楔，看看眼前这具经历了残酷摔砸依旧岿然不动的模型，再看看一脸平静的华西林和神情傲然的柳自铧，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倨傲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彻底的震惊和无以复加的敬佩。他猛地挺直腰板，对着华西林，对着柳自铧，高高地、用力地竖起了两个大拇指，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服了！彻底服了！砸不烂！拆不开！泡不透！还他娘的这么方便拆装！”老魏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这工艺……太先进了！神乎其技！开眼界了！真开了大眼界了！到底是中央直属、冶金部的国家级大匠！这手艺……”他把大拇指又用力晃了晃，“是这个！是咱们中国工匠的脊梁！”（注：1963年强调自力更生，民族自豪感）
车间里弥漫的桐油味和烟尘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涤荡开去，只剩下那具沉默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模型，以及空气中激荡着的震撼与敬佩。那枚小小的锁扣楔，此刻在老魏汗湿滚烫的掌心，沉甸甸的，像一枚淬炼了智慧与荣光的勋章，无声地铭刻着“中国制造”的尊严。
我们小组丁勇全匠艺娴熟，隐榫门技惊四座，举手投足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的科学合理，就像太极拳说的，“四两拨千斤”“不丢不顶”“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不仅是丁勇全，你看下江师傅计村暔的锯、丁巴朗的斧、贺亥铨的刨……那个不是身怀绝技？上海真是个匠人云集的地方！
我1975年曾经去上海短时间的参观学习过，亲身经历，我曾想，我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到上海工作，也在上海这个工匠云集的“八卦炉”里炼一炼 。
机会来了！
文汇报1978年12月20日上海“宝钢即将全面动工”消息传来，梦寐上海滩，我心情激动不已。
未完待续，后事如何，下章请看《【02】热土燃志宝钢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