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北门洞开。
仿佛一张沉默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徐无道率先迈步,走进了这座离阳王朝的心脏。
他的身后,跟着三个表情各异的男人。
徐凤年跟得最紧,像个受了惊吓,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跟屁虫。
他时不时偷偷瞟一眼自己三弟的背影,眼神里混杂着惊悚、困惑,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兴奋。
李淳罡则落后半步,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
可他那微微眯起的眼睛,却在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他能感觉到,这座城,活了。
无数道或强或弱的气机,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苏醒,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遥遥地锁定着他们。
剑九黄走在最后。
他依旧保持着马夫的谦卑姿态,微微躬着身子。
可他的感知,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能“听”到,远处一座府邸里,某个官员惊恐的心跳。
他能“闻”到,街角一个暗探身上,那来不及消散的汗味。
整个太安城,在他眼中,变成了一幅,无比生动鲜活的画卷。
这是,人间。
也是,他的道。
四人走在空旷的主街上。
街道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闭。
偶尔有胆大的,从门缝里投来窥探的目光,一接触到他们的视线,便立刻像被针扎了一样缩回去。
死寂。
压抑。
“我说,三弟。”
徐凤年终于憋不住了,凑到徐无道身边,压低了声音。
“咱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不然呢?”徐无道目不斜视,“爬进去?”
徐凤年被噎了一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城里,藏龙卧虎。钦天监那帮神棍,皇宫里那几个老供奉,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了些。
“咱们毁了圣旨,还把皇帝的狗给策反了。这会儿,皇宫里怕是已经炸了锅。说不定,正有一张天罗地网等着咱们。”
“那又如何?”徐无道语气平淡。
“天罗地网?”
他笑了笑。
“网,是用来捕鱼的。”
“可如果,下网的人,自己就是鱼呢?”
徐凤年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问。
徐无道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牌匾。
“春秋楼。”
那是一家茶楼,三层高,飞檐斗拱,看起来颇为雅致。
只是此刻,大门紧闭,一副拒客的姿态。
“就这吧。”
徐无道说着,径直朝着茶楼大门走去。
“哎!”
徐凤年想拦,却没来得及。
只见徐无道走到门前,连门都没敲,只是伸出手,在那厚重的木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
那上了门栓的大门,仿佛纸糊的一般,应声而开。
一股陈年的茶香,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茶楼里,空无一人。
桌椅板凳,都还摆放得整整齐齐。
只是柜台后面,隐约传来一阵,细微的,牙齿打颤的声音。
徐凤年跟了进来,看着这场景,扯了扯嘴角。
“你看,人家不做生意。”
“现在做了。”
徐无道说着,自顾自地,走到一张临窗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他屈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弹。
“叮。”
一声轻响。
那桌面积累的薄薄灰尘,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飘飘悠悠地,飞出了窗外。
“掌柜的。”
徐无道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柜台后面。
“上壶好茶。”
柜台后面,那牙齿打颤的声音,猛地一停。
过了好半晌。
一个穿着绸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才满头大汗地,从柜台下,哆哆嗦嗦地钻了出来。
他脸色煞白,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一样。
“几……几位客官……小……小店今日,已经……已经打烊了……”
徐无-道看了他一眼。
“我说了,上茶。”
那掌柜的,被他这一眼看得,差点当场尿了裤子。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
“军爷饶命!神仙饶命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实在是不敢招待啊!”
“招待了我们,回头禁军就要来封我的店,砍我的头啊!”
徐凤年见状,叹了口气,刚想说两句软话。
徐无道却摆了摆手。
他站起身,走到那掌柜的面前。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徐凤年真怕自己这位三弟,一言不合,又把人给变成什么奇怪的东西。
然而,徐无道只是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银子。
大概有十两重。
他将银子,轻轻放在了掌柜的面前。
“这锭银子,买你这间茶楼,够不够?”
掌柜的,愣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地上的银子,又看了看徐无道,一时没反应过来。
徐无道没再理他。
他径直,走到了柜台后面。
那里,摆放着一排排的茶叶罐。
他随手拿起一罐,打开闻了闻。
“雨前龙井,还行。”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开始找茶具,烧水,准备泡茶。
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仿佛他不是一个不速之客,而是这间茶楼,真正的主人。
徐凤年,李淳罡,剑九黄,三个人,都看傻了。
这是什么操作?
强买强卖?
李淳罡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位神君的行事风格,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徐凤年则是嘴角抽搐。
他觉得,这比直接动手,还要离谱。
他走过去,一脚将那还跪在地上发呆的掌柜踹了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吗?我家公子,把你这楼买了!”
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
“今天你要是敢不卖,明天,你这楼,连同你这个人,就该从太安城消失了!”
那掌柜的,被他这么一吓,终于回过神来。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把抓起地上的银子,塞进怀里。
“卖!卖!小人卖!这楼是您的了!您随意!小人这就滚!”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后院跑去,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徐凤年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走回桌边坐下,看着那边已经开始洗茶的徐无道,忍不住吐槽。
“我说三弟,你有必要吗?”
“咱们是来喝茶的,不是来当地主的。”
“以后,这太安城,就是我们的地。”
徐无道头也不回地说道,将第一泡茶水倒掉。
“这城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的。”
“我用我自己的东西,泡杯茶喝,有什么问题?”
“……”
徐凤年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跟自己这位三弟聊天,是一件非常考验心脏承受能力的事情。
很快,一壶热气腾腾的茶,被泡好了。
徐无道提着壶,走了回来,给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倒上了一杯。
清亮的茶汤,在粗瓷碗里,微微晃动。
茶香四溢。
徐凤年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却没有喝。
“所以,你到底想干嘛?”
他看着徐无道,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就这么坐着喝茶?等他们打上门来?”
“不。”
徐无道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我在等人。”
“等谁?”
徐无道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穿过窗户,望向了皇宫的方向,眼神幽深。
李淳罡和剑九黄,也沉默地喝着茶。
他们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淳罡,端着茶杯的手,忽然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看向茶楼的门口。
那里,空无一人。
可他却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道目光,阴柔,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像是一条,藏在阴影里的毒蛇。
“来了。”
李淳罡放下茶杯,缓缓开口。
徐凤年心中一紧,立刻朝着门口望去。
剑九黄也握住了身旁的剑匣。
门口,依旧空空如也。
但茶楼里的空气,却仿佛在这一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道,飘了进来。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茶楼的门槛内。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灰袍的太监。
他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脸上布满了皱纹,身形佝偻,手里,还拿着一把,用来扫灰的拂尘。
他就像是,皇宫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老杂役。
可当他抬起头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他的目光,扫过徐凤年,扫过剑九黄,最后,落在了李淳罡的身上。
“李剑神,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尖细而沙哑,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
李淳罡看着他,脸色,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
“人猫,韩貂寺。”
他一字一句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离阳皇宫,两大宦官高手。
司礼监掌印刘承恩,权势滔天,走的是阳道。
而眼前这位,则掌管着,皇宫里,最阴暗的角落。
他是,所有宫女太监的噩梦。
也是,离阳皇帝手中,最锋利,最隐秘的一把刀。
指玄杀天象,如探囊取物。
是与人屠徐骁,齐名的,三大魔头之一!
韩貂寺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咱家,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他的目光,终于,从李淳罡身上移开,落在了主座上,那个从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的黑袍年轻人身上。
他眼中的寒光,收敛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审视与玩味。
“你,就是北凉王府,那个失踪了二十年的,三公子?”
徐无道,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抬起头,看向韩貂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是来喝茶的?”
“还是来,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