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源自地底深处的绝望意志，如同一颗被戳破的气泡，彻底消散了。
大地，停止了颤抖。
风，重新开始流动，吹拂着城外遍地的狼藉，却带不走那凝固如实质的死寂。
这片天地，仿佛被挖空了一块。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空虚，好像这世间，永远地失去了一位屹立于山巅的存在。
李淳罡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望向武帝城的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怅然，有惋惜，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解脱。
那个压在天下所有武人头顶，近百年的名字。
那个让他画地为牢，困顿了二十年的心魔。
那个他此生，唯一想要在剑道上，堂堂正正胜过的对手。
就这么……没了。
不是死于一场轰轰烈烈的对决。
而是被一个马夫一生的记忆，活生生地，磨灭了武道之心。
这是何等荒诞的结局。
又是何等……理所当然的，属于那位神君的手段。
“一个时代……结束了。”老剑神的声音，带着几分萧索。
“不。”
徐无道平静地看着他，纠正道。
“是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这番对话，终于让彻底宕机的徐凤年，找回了一点神智。
他猛地冲到徐无道面前，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你……你……”
徐凤年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嘴唇哆嗦着，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问什么？
问王仙芝是不是真的死了？
问老黄是不是真的成仙了？
问那个太监是不是真的变成狗了？
问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三弟，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所有的问题，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团乱麻。
最后，他憋红了脸，吼出了一句。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
这一声怒吼，充满了困惑、惊恐，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抓到救命稻草般的依赖。
徐无道没有推开他。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大哥。
看着他那张，因为过度震惊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我是徐无道。”
“徐骁的第三子。”
“你的，三弟。”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是有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徐凤年怔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徐无道的眼睛，仿佛想从那片深不见底的淡漠中，找出一点熟悉的东西。
“三弟……”
他喃喃自语，抓着对方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是啊，三弟。
那个传说中，一生下来就失踪了的，自己的亲弟弟。
可……可哪个正常人家的弟弟，能翻手间，把天下第一人给弄死？
还能动动嘴皮子，就把皇帝的亲信，变成一条真真正正的狗？！
这合理吗？！
“可王仙芝……”
“他挡路了。”徐无-道打断了他，“而且，他让老黄不开心。”
这个理由，简单粗暴到让徐凤年再次语塞。
他张了张嘴，看向旁边那个，气息变得渊深如海，却依旧是一脸憨厚的老黄。
老黄感受到他的目光，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让徐凤年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稍微松动了一点。
他不管什么天下第一，不管什么陆地神仙。
他只知道，老黄没死。
这就够了。
“老黄！”
徐凤年一个箭步窜到剑九黄面前，上手就捏他的胳膊，摸他的脸。
“你真没事了？没缺胳膊少腿吧？”
“没，世子殿下，好得很。”剑九黄任由他施为，声音温和。
“好得很？”徐凤年绕着他转了两圈，啧啧称奇，“我怎么瞅着，你好像年轻了十几岁？脸上的褶子都少了。还有这头发，都长出黑的来了？”
他伸手揪了揪剑九黄那几缕新生的黑发。
“你这……返老还童了？真成仙了？”
剑九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托陛下洪福，侥幸，迈出了那一步。”
“陛下？”徐凤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徐无道，“别叫他陛下了，听着渗人，他是我弟！你以后叫他三公子！”
剑九黄闻言，面露难色，求助般地看向徐无道。
徐无道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随他吧。”
徐凤年这才满意了，他拍了拍老黄的肩膀，一脸期待地问道：
“哎，老黄，你现在是陆地神仙了对吧？跟那老东西一样？”
他指了指旁边的李淳罡。
李淳罡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那你现在能飞吗？就是咻一下，飞天上的那种？”
剑九黄想了想，点了点头。
“理应……可以。”
徐凤年眼睛一亮，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太好了！以后咱们回北凉，就不用骑马了！你直接带着我飞回去！一天就能到！能省下多少草料钱啊！”
“……”
剑九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李淳罡在一旁，差点没笑出声。
不愧是北凉世子，这脑回路，就是清奇。
陆地神仙，在你眼里，就是个省草料的代步工具？
徐无道看着自己这两个活宝一样的大哥和仆人，嘴角也难得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觉得，这样的场景，很有趣。
比一个人坐在那冰冷的御书房里，看着整个世界的数据流，要有意思得多。
“大哥。”
他开口，打断了徐凤年的发财大计。
徐凤年回过头：“干嘛？”
徐无道指了指城外，那黑压压一片，倒伏在地，不知死活的四十万降军。
“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一句话，将徐凤年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他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收敛了。
他走到城门口，看着那片，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般的降军，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四十万。
这不是一个数字。
这是四十万张，需要吃饭的嘴。
是四十万个，曾经与北凉为敌的，离阳士兵。
杀了？
杀俘不祥，而且，这四十万人，足以让离阳伤筋动骨，但也会让北凉，彻底背上屠夫的骂名，成为天下公敌。
放了？
放虎归山，他们转头就会重新拿起武器，成为离阳皇帝对付北凉的刀。
收编？
这四十万人，成分复杂，忠诚度更是无从谈起。强行收编，就是一颗埋在北凉军中的巨大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也是离阳皇帝，扔给北凉的一个，最恶毒的阳谋。
徐凤年沉默了许久。
他身后的李淳罡和剑九黄，都没有说话。
这是属于北凉世子的考验。
徐无道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平静。
他想看看，这个被老爹徐骁，寄予厚望的便宜大哥，到底有几分成色。
终于，徐凤年开口了。
“老黄。”
“在，世子殿下。”
“你那六柄剑，还在吗？”
剑九黄一愣，随即点头：“都在。”
“好。”徐凤年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你和李老前辈，一人一边。”
“把他们，全都给小爷……打断一条腿。”
“什么？！”李淳罡和剑九黄，同时愣住了。
打断四十万人的腿？！
这是什么操作？
“打断了腿，他们就跑不了，也造不了反。”
徐凤年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
“咱们北凉，地广人稀，正缺人手开荒种地。”
“四十万免费的劳动力，不要白不要。”
“让他们给咱们北凉，种一辈子的地，挖一辈子的矿！用他们的汗水，来偿还他们欠下的血债！”
“什么时候，他们创造的价值，能抵得上一名北凉袍泽的性命了，小爷我，再考虑，要不要把他们的腿给接上！”
这番话，让李淳罡都听得目瞪口呆。
好家伙！
真不愧是徐骁的种！
这心，是真他娘的黑啊！
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这，是把人当牲口用一辈子啊！
比杀了他们，狠多了！
徐无道看着徐凤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赞许之色。
够狠，够刁，够无赖。
有几分，人屠的风采了。
“好主意。”徐无道点头，“不过，打断腿太麻烦，也太慢了。”
他抬起手，对着那片昏死的降军，轻轻一握。
“嗡——”
一股无形的，浩瀚的力量，瞬间笼罩了整个战场。
那四十万降军，每一个人的体内，都被种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神力禁制。
“我废了他们的丹田气海。”
徐无-道云淡风轻地说道。
“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一群，力气比普通庄稼汉，大上一些的，凡人。”
“是杀，是剐，是让他们种地还是挖矿，随你处置。”
徐凤年：“……”
李淳罡：“……”
剑九黄：“……”
三个人，看着徐无道，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还是你狠！
釜底抽薪，一步到位！
打断腿，还有接上的可能。
丹田气海废了，那就是真的，一辈子，都别想再碰武道了。
徐凤年咽了口唾沫，对着徐无-道，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三弟，你……牛。”
处理完这一切。
太安城的北门，就这么，空荡荡地，敞开在他们面前。
仿佛在迎接，它新的主人。
徐无道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率先迈步，朝着城内走去。
“走吧。”
“进城。”
“有点渴了，找个地方，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