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后，更加寒凉的秋风隔着敞开的窗户吹进室内，带走了夜间的炙热气息。
清源裹着被子斜倚在窗边，目光却越过院落，望向雾蒙蒙的天。
冷宫里的杂乱被打理干净，明月拿着抹布擦拭着灰尘，房间里的腐烂气息也随之散去，她身上穿着新衣服，甚至还热出了汗。
热水被放置手边，阿南往前推了推：“主子，喝点水暖暖身子吧，看着天色估计一会儿还得下雨，安公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昨夜被安杏手把手量过了尺寸，倒是免了还要特意跑一趟来裁衣的绣娘。
杯子挨着唇边，热气熏得眉眼都好似朦胧起来，牙齿磕碰间在唇瓣上留下的伤口轻微刺痛，清源面不改色地饮下。
天边几道雷鸣，闪电的白光把浓厚发黑的乌云照亮，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阿南下意识看屋顶，没有雨水再次渗进来，这才想到漏水的地方已经被修葺完好。
借着暴雨的掩盖，一支利箭合着风声，刺穿雨幕，寒光乍现间，直直朝着清源的方向疾驰，阿南距离最近，但箭支飞得实在太快，他有心冲上去挡箭却实在无可奈何。
“主子——”
利箭已经飞进了房间，距离清源只剩咫尺的距离。
只见这几乎必中的一箭被侧身的清源错过去，猛地扎进了殿中的木柱上，阿南和明月全程看得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看着直接穿透柱子的箭支才觉得后怕，可想而知暗杀的人用了多么大 力道。
隐藏在暗处的人没想到竟然一击未中，下一支箭接踵而来，他不觉得一个冷宫中的娘娘能这么巧合躲过两次。
就像安杏特意留下来保护清源安全的暗卫不会允许他放两次冷箭，在迷药捂在口鼻上的时候，他甚至都无知无觉，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保护这个身上已经没了价值的何清源。
安杏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箭支还在柱子上扎着，他脸色黑沉，看见被按跪在地上的杀手抬脚就踹，殿中没人拦他，杀手竟因为浑身的疼痛而悠悠转醒，嘴里被塞了东西，舌下压着的毒药被搜走，他垂下眼，口腔里已经泛起了血腥气。
“我的人刚得到消息，没想到君后那边坐不住，竟然直接对你出手了。”
安杏的声音有些沙哑，即便阿南明月以及那些手下暗卫都在一旁候着，他依旧大步上前，急切地把人抱在怀里，清源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脊背。
“眼睛怎么还红了？”
落在耳边的气息还带着慌乱下奔走的急促，清源撩起他脑后的头发在指尖缠绕：“他伤不到我。”
窗外的雨声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地巨响，掩盖着抱在一起低声说话的声音。
他们紧贴着脸颊，安杏含咬着他的耳垂，即便抱着人，心里的担忧惧怕也不曾削弱。
虽然没说话，清源能感觉到安杏身上还在轻微颤抖，指尖一顿，心下思量着怎么哄人：“今晚可以。”
他故意放轻了咬字，但是安杏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昨夜临时找来的避火图很多东西安杏都想要一一尝试，只不过被清源制止了。
听到这话，安杏的身上也不抖了，只是把人抱得更紧了些，要不是因为这么多人还在场，估计他已经蠢蠢欲动把清源往榻上带了。
腰间的肉被拧了下，安杏对上清源警告的眸子，轻咳一声，扯了扯外衣遮盖：“君后既然出手就不会只有这么一招。”
他们的人有调查过何芊这位君后，他不仅把何清源这位胞兄利用到了极致，就连他结交的那些好友，不管是家境贫寒十年寒窗的学子，还是那些世交的公子哥，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就会无所不用其极，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他的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君后之位成为垫脚石。
偏偏何芊的手段高明，做事不露马脚，被算计的人身处其中压根就不会觉察出何芊的虚伪，就算真的有人发现了什么端倪，那么马上就会有一个人出来为何芊辩解，甚至还会帮他顶罪。
安杏没有避开殿内的人，把搜集来的情报放在了清源的手边，脱鞋上塌，长臂伸开，从后面连带着被子一下把清源抱在怀里，本就狭小的软塌挤挤攘攘，黏黏糊糊得非要凑在一起。
阿南的袖口被拽了拽，他扭头就看见挤眉弄眼的明月，疑惑了一瞬，大致看明白了明月的意思。
[这什么情况？]
看着那一言难尽传递消息的办法，安南沉默着，也学着明月挤了挤眼睛。
[别议论主子的事情！]
可惜鸡同鸭讲，明月完全没看明白他的意思，在挤眉弄眼的基础上甚至还加上了脸部动作，急得就差说话了，可惜阿南属实看不懂，在明月第五遍做出同样的脸部动作的时候，把脑袋垂了下去，而后闭上了眼睛。
世界纷扰与他无关。
明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描述得这么简单，阿南这个聪明人却看不懂，看见阿南竟然不理睬她了，也被激起了火气，直接伸出手揪起阿南的耳朵，扯着嗓门大声。
“我说，安公子果真对主子有非分之想，你看那架势都蜜里调油了——你竟然这都看不明白吗？”
阿南震惊，眼睛从未瞪过那么大，反应过来时已经捂住了明月的嘴，怎么没有毒药能把她给毒哑了？
这话都敢说！
主子虽然身处冷宫，但是身份依旧是后宫里的娘娘，跟安公子的事情心里知道就行了，怎么能摆在台面上说？
安杏黑漆漆的眸子看过去，直把阿南的背脊都挺直了许多，明月缩了缩脖子扮演起了鹌鹑，不由觉得懊恼，她已经很久没有接受过掌事嬷嬷的折磨了，在冷宫里就连规矩都忘了。
知道犯了大错，明月扑通地跪下来重重磕在地上：“明月言行无状冒犯了主子，还请主子责罚！”
殿中无人说话，一声轻笑却打破了沉默，清源扬眉，又往安杏的怀里靠了靠：“这有什么好责罚的，你又没说错。”
这就是变相承认了他和安杏的关系，杀手眼底闪过嘲弄，在看见安杏满脸笑意的模样又心里嗤笑。
想不到昔日君后竟然已经沦落到跟野男人情投意合的地步了。
目光在安杏身上的太监服上扫过，杀手更加看不起何清源，还是当今君后得体，能登大雅之堂。
他的眼神全然不加掩饰，还生怕人看不见一样，挑衅地扬起下巴。
哪知他身后的暗卫猛地按住他的脑袋，脑门就磕到了地上，巨大的声音和随之而来的剧痛让杀手头晕目眩，温热的液体沿着鼻梁往下滴，入目便是一片鲜红色。
安杏冷眼看着，杀手越想激怒他，他反而就越冷静。
杀手脸上的蒙面已经被取下，他的身份也瞒不住了。
“副统领！”
阿南叫破杀手的身份，他最是印象深刻，当初就是这个人把娘娘押送到冷宫来的，临走时还在冷宫门口吐口水，把明月气得直哭。
清源挑眉：“禁军的人？君后还真的看得起我，让你来对付我这个手无寸铁的人岂不是大材小用？”
声音顿了顿，他看着副统领脸上的不屑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我正愁没办法对付你那位好君后呢，怎么还有人故意送了把柄上门？”
副统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却没有太在意，何清源要是有什么手段能对付得了君后，他也不至于直到现在还在冷宫里。
安杏倒是跟他心有灵犀，下巴在清源肩膀上蹭了蹭：“禁军直隶于皇帝，他却跟君后私交甚密，甚至还听令行事，听说皇帝和君后之间好像很恩爱，不知道皇帝知道他的皇权被君后随意玩弄掌心，究竟会怎么做呢？”
冷汗瞬间打湿了后背，副统领再也做不出那副无所谓的模样，嗓子里呜呜着却因为嘴里塞着东西说不出话。
清源睨了一眼他尽是慌张的反应：“不知道君后能不能挨过皇帝的怀疑，毕竟君心难测。”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阿南，冷宫竟然进了刺客，主子还身负重伤昏迷了，这可怎么是好呢？”
雨幕中，阿南和明月的声音穿透性极强，在各殿中休息躲闲的宫妃们都听见了从冷宫传来的凄惨的哀嚎。
“来人啊，我家主子在冷宫遇刺了！”
他们披着蓑衣一路奔走，朝着太医院的方向，把消息带到了宫中的每一寸角落。
御书房内，高毓正因为连日下雨导致附近城池遭水淹的事批着奏折，雨灾之后大多会盛起瘟疫，异常棘手。
他的眉头紧紧挤在一起，本就烦心，这下子直接撂下笔，眉目间尽是怒意。
“何人喧哗？”
老太监弓着腰给他添了热茶：“陛下莫急，先喝口茶歇息一下，老奴这就出门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了。”
他从内殿出门，拂尘一扫就看向守门的小太监，他们才刚追出去就因为脚滑摔了一跤，身上沾着水珠狼狈极了。
“干爹，没看清人是谁，只看出是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我们没追到人，他们已经跑远了，禁军就在他们身后跟着呢，估计很快就能把人抓过来。”
他站在屋檐下，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脏污：“他们一直在说冷宫主子遇刺，是不是冷宫的那位——”
“住嘴！”
拂尘猛地打在他的太监帽上歪到一边，老太监比了个杀头的手势，低声教训他：“命不想要了？”
小太监自知不该提起冷宫里的那位，悻悻笑了笑，扇了自己一巴掌：“孩儿说错话了，干爹别生气。”
被老太监伸出手指点了点，他这才松了口气。
何清源在皇帝和君后面前就跟一个禁忌一样，谁说谁遭殃。
老太监已经进了殿内，小太监抬头看了看天空，雨势渐小，似乎马上就会拨云见日，他忍着身上衣服的黏腻，束手站好，不再言语。
禁军手脚很快，阿南和明月被扭送到御书房的时候，高毓手中的第一份折子还没翻完，他落笔了几种治理的办法，却在人选上犯了难，他这时才刚登基不久，朝堂上互相制约，派谁出去都似乎不合适。
“陛下，人带来了。”
高毓对这两个人并不熟悉，只点了点头：“什么人，所为何事喧哗不断？”
禁军才刚撒开手脚，阿南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圈，明月更是掩面啜泣：“陛下，奴才的主子生命垂危，一时情急所以才这般，若陛下责罚奴才并无二言，只是恳求陛下能救救奴才的主子！”
“你倒是忠心耿耿。”
高毓面色缓和了许多：“究竟是怎么回事，生病？”
在他的印象里，季节交替的时候就容易有体弱的人身犯风寒，但是吃上一段时间的药也能将养回来，哪里用的了这么慌张？
“陛下，奴才的主子遭遇了刺杀！”
“哦？”
高毓还没什么反应，身边的老太监却神色一变，冷宫里的那位已经一永远翻不了身，还有什么值得刺杀的，眼看着皇帝还准备继续问下去，老太监这才提醒了一句：“陛下，他们是在冷宫伺候的奴才。”
话音刚落，高毓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沉，谁不知道他最是厌烦那个何清源，可这人的名字偏偏就跟鬼一样黏着他，好似每次他忘记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后，何清源就要闹出些幺蛾子。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没事别想着在朕眼前装可怜，有这个心思还不如老实待着，以免惹朕更加厌烦！”
他像是笃定这是何清源勾引人的手段，坐直了身体，把目光重新聚集在折子上，可跪在地上的两人实在惹人心烦，眉头拢在一起，他挥了挥手，老太监扬声传达了他的意思：“把人丢出去！”
“陛下怎么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娇嗔的声音让高毓瞬间眉目舒展，甚至主动站起身迎了出去：“你身子既已有孕，何必顶着雨过来？”
虽然言语间不赞同，但是很显然高毓对于何芊的到来还是很开心的。
经由高毓的吩咐，何芊过来的一路就连一滴雨水也没淋到，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只是微微笑弯了眼睛，就让高毓被迷惑了心智一样痴迷。
“陛下，臣妾醒来后就觉得心头难安，像是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刚刚听说胞兄受了致命伤，臣妾实在担心，便想去冷宫里看看他，臣妾还带了个厉害的太医，只要胞兄还有一口气，定然能救回来的。”
太医？
阿南回想着主子交代他的事情，忙不迭开始磕头：“多谢君后娘娘对奴才的主子用心的关照。”
没关注小太监，高毓深深看了何芊一眼，眼底闪过暗光，被打入冷宫总归都是一个死字，哪里还要耗费药材去救何清源。
在何芊一再坚持下，最终高毓还是松了口，他把折子放下，在何芊惊喜又不失端庄的表情里没看出什么端倪，这才压下心头的怀疑，没再继续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