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下,卧羊山峪口前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破碎的军械,骑兵营的突击虽一度撕开了官军右翼,马世耀和郭世征甚至能看清贺人龙那愤怒的面孔,但终究没能拿下。
贺人龙临危不乱,亲率自己家丁反冲上来,这些家丁装备精良,战斗经验丰富,硬生生顶住了骑兵的冲击势头,前营和中营的步兵,却因地上密布的壕沟、暗藏的铁蒺藜以及官军持续不断的火铳、弓箭压制,推进极为缓慢,无法及时跟进扩大战果。
眼见骑兵陷入苦战伤亡渐增,马世耀啐出一口唾沫,恨恨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贺人龙帅旗,大吼道:“撤!交替掩护,撤回去!”
失去了步兵支持的骑兵,在严整的敌阵面前难有作为,只得全体退去,两处阵地丢下了四五百具遗体,此次进攻光是骑兵就损失了一百多骑,贺人龙也并未下令追击,只是命令部下加紧修复被炮火轰塌的工事。
大帐内,李茂首先发言说道:“大帅,贺人龙这驴日,守得跟个铁桶似的,这样怕是打不下来啊。”
马世耀和郭世征更是垂头丧气,骑兵营这次突击受挫,损失了一百多人让他们心疼坏了,任何一个骑兵都是宝贵的,这都是一两年才能练出来的。
高栎也说道:“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要是洪承畴来了还没进展,我们顿兵城下就麻烦了,我们可以留一支队伍也学贺人龙,挖掘壕沟防守,拦住贺人龙不让他来榆林就行。”
刘处直此时也没办法了,这种攻坚战本就不是义军所擅长的,这里林木荒疏连楯车都做不了,光靠盾牌可挡不住火铳和火炮,也只能如高栎所想就这么做了。
“李茂”
“属下在!”李茂挺直了身子。
“中营还有多少能战之兵?”
“禀大帅,扣除伤亡尚有三千五百可战之兵!”
“好!中营留下吧,就学他贺人龙,也给老子挖壕沟、立栅栏、设鹿角!把卧羊山峪口给我堵死,他贺人龙不是喜欢守吗?那就让他守个够!你给我看住他,他若敢出来,就依托工事狠狠地打!他若缩着,你就跟他耗着!总之,不能让他这两三千人再回榆林,也不能让他出来捣乱!”
“大帅放心!他贺人龙会挖沟,我也会都是一个师傅教的。”
刘处直点了点头,随即下令:“其余各营收拾行装咱们连夜拔营,随我返回榆林!贺人龙这里啃不动,榆林这块硬骨头,还得想办法敲开!”
当刘处直率领队伍返回榆林城下时,李自成迎了上来,看到刘处直等人脸上的表情李自成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大帅,卧羊山那边……”李自成问道。
刘处直摇了摇头,简单将战况说了一遍,最后叹道:“贺人龙狡诈,凭险固守,急切难下,我留李茂盯住他先回来商议榆林之事,打下榆林后再慢慢炮制他。”
联军营帐内,灯火通明举行着一场会议。
双方议了半天也没个好办法,贺人龙拿不下榆林更不好打,李自成甚至连试探性进攻都没发起过,他知道这样做也没啥用处,原本是他强烈要求打榆林的,现在他也有些退缩了,不过没有表现出来。
这时,宋献策轻摇蒲扇开口道:“闯将,大帅,我以为,此前大帅提出的内应之计,如今或可再行,但需略作变通。”
“哦?先生快快讲来!”刘处直精神一振。
宋献策道:“此前用俘虏,是取巧,风险太大,但如今我们可以让老弟兄前去,闯将你是米脂人和贺人龙同乡,麾下士卒也有不少米脂人吧。”
李自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宋先生的意思是,用我们自己的弟兄,冒充贺人龙的溃兵?”
“正是,贺人龙部败退,有溃兵逃回榆林合情合理,尤世威他们在城内只听到卧羊山方向激战一日,并不知确切结果,我们挑选一批可靠的米脂籍弟兄,换上官军的衣甲,做些假伤扮作溃兵混入城中,只要口音无误,对米脂比较了解冒充成功的概率也不低。”
“他们入城后,不必像之前计划那样四处制造混乱,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想方设法控制住一座城门,尤其是千斤闸的机关!要保证在我们大军攻城时,他们能阻止守军落下千斤闸,然后我们大军骤至,里应外合,一举夺门,但……执行此计的弟兄,凶险异常,几乎是九死一生。”
李自成神色也有些凝重:“没错,一旦暴露,绝无生还可能。”
刘处直在旁边说道:“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要是搭云梯强攻咱们这两万多人打光了也拿不下榆林,这次参与行动的弟兄要自愿,而且要给予最优厚的抚恤和承诺!”
计策已定,李自成和刘处直立刻在各自营中,挑选榆林或米脂周边的士卒,其实光是本地人还不行,还得是进入义军多年的老兵,最终遴选出四百人,皆是历经战火、对义军事业有着坚定信念的老兵,其中闯营找了三百人,克营找了一百人。
第二天夜晚,刘处直和李自成亲自来到了这些敢死之士的面前。
这些坚毅的汉子大多沉默着,检查着身上的官军号衣,擦拭着武器。
刘处直走到队伍前面,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弟兄们!”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挺直胸膛,望向他们的大帅。
“废话我不多说,这次任务是什么,有多险,你们心里都清楚,把你们选出来,不是因为你们命贱,恰恰是因为你们是咱们义军里最靠得住的弟兄!”
“我刘处直在这里,向你们、也向天上的日月起誓!此番行动,无论成败,凡参与者赏银十两,日后我义军有地盘后赐田五十亩!若有不幸战死者,抚恤翻倍,父母妻儿只要义军还有一口饭吃,就绝饿不着他们!若有子嗣,成年后优先录用从军,继承父辈薪饷!我刘处直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李自成也上前一步,沉声道:“闯营的弟兄也一样!我李自成在此立誓,决不负诸位今日之义举!你们的家人,就是我李自成的家人!”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大部分人跟着队伍征战四五年了,不少人其实将生死看淡了许多,现在又是重赏还有大帅如此郑重其事的承诺,消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刘处直来到队伍中,他看到一个面熟的老兵,是前营的一个哨总,姓张,延安府人米脂县杜家石沟镇人,刘处直走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揽住他的脖子,额头几乎抵着他的额头,声音压的很低:“老张,前些日子听说你在熊耳山的婆姨刚给你生了个带把的,给娃起名了没?”
那姓张的老兵听到大帅还记得这事有些感动的说道:“还没……大帅,要是……要是额回不来了,麻烦大帅……给额娃起个名……”
刘处直鼻子一酸,用力搂了搂他:“胡说!必须给老子活着回来!自己回去给娃起名!听见没有?进去之后,机灵点,别蛮干,找到机会就动手,我们在外面等着接应你们!”
他又走到另一个年轻的闯营士卒面前,替他正了正歪斜的头盔,叮嘱道:“小子,跟紧你们小管队,别掉队也别冒进,保住命才能干事!”
他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走过去,叫着一些他能叫出名字的老兵,揽着他们的肩膀,用力拍打着他们的臂膀,重复着叮嘱和鼓励的话,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无华的关怀和嘱托,这些刀头舔血的老兵,平日里或许粗犷不羁,但在此刻,感受到大帅如此真挚的对待,许多人的眼眶都湿润了,胸中那股慷慨赴死的决绝之气,愈发昂扬。
“大帅放心!闯将放心!我等必不辱命!”不知是谁率先发言。
“必不辱命!”四百人同时说道
刘处直和李自成站在队伍前,对着这四百名勇士,深深地鞠了一躬。
次日凌晨,天色未明,四百个丢盔弃甲、身上带着伤痕的溃兵,互相搀扶着,狼狈不堪地朝着榆林城南门的方向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