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在城门口处置完许仪平,便命大军在城外择地扎营,只带部分亲兵及秦翼明、李重镇等将领,簇拥着荆王朱慈烟的车驾,缓缓进入蕲州外城。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一路行来,卢象升敏锐地察觉到此地与他想象中的遭劫之城大不相同。
街道两旁的商铺民宅,虽多数门户紧闭,但少见被暴力破拆焚烧的痕迹,偶尔有胆大的百姓在门缝中窥视,眼神中虽有惊惧,却并未达到那种经历屠城惨祸后的绝望,甚至还能看到一些胥吏打扮的人,在一些街口维持秩序,安抚民众。
“部院,” 李重镇也看出了异常,低声道,“这……不太像流寇过境的样子啊,末将随您追剿两年了,哪次贼寇破城,不是火光冲天,尸横遍野?这蕲州像是刚打过仗但没遭大抢的样子。”
卢象升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街面,心中疑云渐起,他沉声对身边一名亲兵道:“去,找几个官吏或是胆大的士绅来问话。”
不多时,亲兵带回一个穿着官袍的税课大使和一位本地颇有名望的老秀才。
那税课大使见到卢象升和荆王仪仗,吓得腿软,跪地连连磕头,卢象升让他起身回话:“本部院问你,流寇入城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为何城中景象……如此?”
税课大使战战兢兢地回道:“回……回禀部院大人,义军……哦不,流寇入城后,先是占据了州衙和附近几处大库,然后……然后就直奔内城去了,对……对外城的百姓商户,并未……并未大肆抢掠,只征用了一些木料和吃食比如我们蕲州的酱肉包,还……还付了些铜钱……”
那老秀才也补充道:“部院明鉴,确是如此,那贼首……似乎下了严令,不许骚扰普通百姓,城中几家大户,虽也担惊受怕,但宅邸并未被攻破洗劫。”
“只是……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荆王车驾,不敢再说。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卢象升道。
“只是王府……王府被他们打破后,听说……听说里面的财货被搬运一空……” 老秀才低声道。
卢象升与秦翼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流寇行事,向来如同蝗虫过境,寸草不生,这伙以克贼为首的流寇,竟能约束部众,只取官仓王府,而对民间秋毫无犯?这简直匪夷所思!
队伍继续前行,来到内城东门,此处是这几日血战的中心,城墙垛口多处损毁,城门也被撞得残破不堪,城下大片土地被鲜血浸成黑褐色,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硝烟味。
但令人注意的是,那些战死者的尸体,无论是守城的王府护卫还是攻城的流寇,都已被清理走,只在远处城墙根下看到几个新堆起的大土包——那是埋骨之所。
“尸体……都埋了?” 秦翼明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按照流寇惯例,哪会费这功夫,往往是任由尸体曝晒腐烂,引发了瘟疫又感染不到他们。
进入内城,景象更让卢象升不可置信,王府宫殿群虽然显得凌乱,许多门户洞开,值钱的摆设、器物被搬空,但建筑本身却基本完好,没有纵火的痕迹,卢象升同张献忠交手也许久了,张献忠虽然也不怎么对百姓下手,但是对于官绅胥吏基本上是杀干净为主,也就是他现在还没能力打破王府,不然肯定是火光冲天,至于其他贼寇除了闯贼,军纪更是一塌糊涂。
当荆王朱慈烟回到承运殿,看到虽然空旷却大致完好的家时,也是愣了片刻,随即复杂地叹了口气,他原本以为回来看到的会是一片焦土废墟。
卢象升安排军士协助王府残存的仆役迅速打扫出几间主要殿宇供荆王安歇,并详细询问了一些低级宦官和宫女。
得到的回复大同小异,流寇攻入后,主要目标是银库、粮仓和各类珍宝,对于王府建筑并无破坏,对于抓获的宗室,除了一些郡主被流寇强暴,那些辅国中尉、奉国中尉等低级宗室,未被杀害,只是被集中看管起来。
听着这些汇报,卢象升负手立于殿前,望着远处层叠的王府殿宇,久久不语,他内心的震动远比他表面上看起来要强烈得多。
“约束部众,不扰平民;只取官帑王府,不毁屋舍;埋骨清秽,防患瘟疫;甚至……对大明宗室网开一面……”
卢象升在心中默念,眉头越皱越紧,“这刘处直……究竟是何等人物?他麾下那群流寇首领,贺一龙、拓养坤、武自强之辈,又是如何被他约束住的?”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流寇的认知,这不再是单纯的、只知道破坏和掠夺的流贼,其首领显然有着更深远的图谋和更强的掌控力,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在卢象升心中升起,若是流寇只知道杀戮抢掠,无论一时多猖狂终究会被镇压,如唐末的孙儒和秦宗权,尤其是孙儒虽然屡屡打败杨行密,但是赢着赢着就败亡了。
但现在这股流寇,虽然暂时还没有坐下来同大明唱对台戏,但从此次事件来看,将来一定能与大明争天下,必须要尽快荡平了。
荆王朱慈烟惊魂初定,在简单梳洗用膳后,召见了卢象升,此刻他心态已然不同,自己安然无恙,王府根基犹在,加上卢象升确实是星夜驰援,虽然晚了一步,但情有可原。
“卢部院,” 朱慈烟的语气十分温和,“此次蕲州之难,实乃张全昌叛国投贼所致,罪在彼獠!部院闻讯即率师来援,昼夜兼程,忠勇可嘉,本王心中甚是感念,若非朝廷用人不明,出了张全昌这等败类,又何至于此?”
他这番话,既是为卢象升开脱,也是为自己和朝廷遮羞,将一切罪责推到已经身败名裂的张全昌头上,是最符合各方利益的结局。
卢象升心领神会,躬身道:“王爷明鉴!臣调度不力,致使王驾受惊,城池残破,本就有罪,王爷不罪,反加慰勉,臣感激涕零,唯有竭尽全力,早日剿灭流寇,以报王爷、陛下知遇之恩!”
“卢部院有心了。” 朱慈烟点点头,
“追剿之事,还需从长计议,部院一路劳顿,且先去安顿兵马,安抚地方,本王稍后便上疏朝廷,陈明原委,必不使忠臣受屈。”
“谢王爷!” 卢象升再次行礼告退,有了荆王这道奏疏,朝廷那边的压力会小很多。
半月后,京师,紫禁城。
乾清宫内,崇祯皇帝看着黄州知府和卢象升分别呈上的奏报,以及荆王朱慈烟为自己的辩解的私信,脸色渐渐阴沉,他猛地将几份奏章摔在御案上,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张全昌!朕待他不薄!竟敢叛国投贼,陷藩辱国!其罪滔天,万死难赎!!”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吓得大气不敢出。
“皇爷息怒,” 司礼监太监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劝道,“所幸荆王千岁洪福齐天,已安然脱险,卢象升也率军及时赶到,贼寇已遁,当务之急,是严惩叛贼,以儆效尤!”
“查!给朕严查!” 崇祯厉声道,“张全昌跑了给我抓他兄长张应昌顶罪,还有他在宣府的旧部,都给朕仔细甄别!凡有牵连者,一律严惩不贷!”
“是,皇爷。” 王承恩连忙应下,随即又道,“据榆林卫都指挥使先前奏报,张全昌之兄,原延绥副将张应昌,近年来一直卧病在床,恐……恐不久于人世。”
崇祯冷哼一声:“就算快死了,也要给朕锁拿进京!朕要亲自问问,他们张家是如何报答君恩的!”
命令很快通过锦衣卫下达,数名缇骑快马加鞭,直扑陕西榆林,然而,当他们抵达张家时,看到的却是一副凄惨景象,张应昌早已病入膏肓,骨瘦如柴,躺在床上仅剩一口气,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家中子侄惶恐跪地,言其父(伯)已病重数月,汤药不进,与张全昌久无联系。
带队的锦衣卫千户看着奄奄一息的张应昌,皱了皱眉,抓一个眼看就要断气的人回京,路上死了反而麻烦,也显不出他们锦衣卫的能耐。
他仔细核查了延绥镇提供的文书和当地郎中的证词,确认张应昌确实早已卸职养病,与张全昌之事并无直接关联。
最终,锦衣卫千户斟酌再三,只在张家象征性地搜查一番,训斥其家人管教不严之罪,并未将张应昌锁拿。
他回京后,向指挥使骆养性禀报,言张应昌将死,拿之无益,反而显得朝廷不近人情,骆养性将此意婉转呈报崇祯。
崇祯皇帝闻报,沉默良久,他虽性情急躁,却也并非完全不讲情理,对一个将死之人赶尽杀绝,确实有损天子仁德,加之朝中亦有大臣为张家稍作缓颊,言罪在张全昌一人,不应过度株连。
“罢了……” 崇祯皇帝挥了挥手,
“张全昌叛国,罪证确凿,天下共弃!其兄将死,姑且不论,着地方官严加看管其家眷,不得生事!”
轰动一时的总兵投贼一事,最终以张全昌本人被义军宣称“伤重身亡”其家族因兄长病重得以幸免而草草收场,朝廷的颜面勉强维持住了。